盘锦豹子(第3/12页)

我的表弟出生之前的两个月,小姑又搬回娘家,跟我们住在一起,在此之前,她已经不去工厂上班了,一方面是她所在的配件三厂效益很差,经常拖欠工资,另一方面她本身对于在生产线上当工人也毫无兴趣,于是找关系办理停薪留职,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开始去百货商场站柜台,挺着肚子卖二手的广东时装。小姑面容姣好,天生能说会道,很适合做推销工作,所以业绩颇为出色,但卖衣服每天需要拿着挂钩取上取下,还要踩板凳、叠衣服、掖裤脚、改尺寸,眼看着小姑的肚子渐大,做这些动作都不是很方便,于是跟领导请求调离岗位,转而去卖炒勺灶具。没过几天,我家就用上了宫廷紫铜火锅,小姑说是因为业绩优异,部门领导奖励的,那个锅子很精致,也很厚重,中央铜盆颇有分量,外箍圈有好几条镂刻的龙,煤气盆儿坐在底下点着时,那些龙就像是在火里来回游动,杀气腾腾,而放在锅里面的酸菜会变得鲜嫩、翠绿,宛如春季。

生我表弟的那天中午,小姑正在陪我看《西游记》电视剧,看到唐僧化缘时,我们忽然都很想吃白菜挂面卧鸡蛋,我奶去厨房刚把白菜切好细丝,小姑在屋里已经疼得吱哇乱叫,我吓得连忙跑去厨房打报告,我奶慌了神跑进来,说,这也没到日子呢啊。小姑疼得咬着牙对我喊,疼死我了要,快他妈把孙旭庭给我叫回来,我要杀了他。

印刷厂距离我家隔着四条街,去印刷厂的这条路我并不陌生,但自己走还是头一次,我在路上走得很快,心里也着急,到后来甚至跑了起来,也不管交通灯是红是绿,呼哧带喘地跑到印刷厂。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孙旭庭。我在门口拦住好几个人,问他们认不认识孙旭庭,他们都摇头,问我是哪个车间或者哪个班组的呢,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知如何是好,呜呜呜地哭起来。这时,我看见门口的展示板上挂着一排照片,都戴着大红花,孙旭庭也在其中,第三排最后一个,笑得很腼腆。我立即拉住一位路人,央求着他带我去找照片上的这个人,他说,先进工作者啊,午休呢,不一定在,我把你领过去等他吧。我在他们班组的休息室等待,绕着沙发上蹿下跳,过了有一会儿,孙旭庭才踱着步走进屋来,那时他刚刚吃完午饭,眼皮耷拉着,打了几个很响的饱嗝,正准备放下饭盒去跟人去打扑克,见到我后猛然一惊,问我怎么来了,家里是不是有事,小姑还好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回家吧,我小姑要杀了你。

我们跑回家时,隔壁邻居已经蹬着倒骑驴把我奶和小姑送往医院去了,于是孙旭庭给厂里打电话,求人借来一辆面包车,拉着我们直奔医院,这一路上,孙旭庭始终紧紧地拽着我,浑身发抖,嘴唇青紫,双手冰凉。刚一下车,他的两腿不听使唤,迈不动步,一下子便跪在地上,试了好几次都没能顺利站起身来。这时候,我奶和小姑刚刚赶到医院门口,搀扶着翻身下车,缓缓走过来,小姑手里还夹着半根黄瓜,指着他笑话说,孙旭庭,瞅你那副德行吧。他一见我小姑,腿也好了,三步两步,赶忙奔过去,摸着小姑的大肚子说,还疼不疼。小姑说,阵痛,懂不懂,隔一阵儿一疼,别着急,等我吃完这根黄瓜,估计就又要疼了。话音未落,她便瞪大眼睛,呼吸急促,开始转着圈地拧掐孙旭庭的胳膊,同时发出阵阵凌厉的骂声与喊叫。

我表弟生下来时不到五斤重,浑身皱巴巴,头发稀少,哭得很凶,直到满月时,他才完全睁开眼睛。表弟不爱喝母乳,只吃奶粉,几个月便突飞猛进,身强体壮,比同龄孩子还要大一圈,脑袋尤其突出,看起来可以存贮许多知识。孙旭庭给我的表弟起名叫孙旭东,很多人说这个名字不好,跟你犯同一个字,听起来不像父子,反而像哥俩儿。孙旭庭说,你不懂,我有我的寓意,跟儿子就得当哥们处,心连着心呢。

我表弟出生一周之后,孙旭庭便又急匆匆地返回厂里上班,那时,新华印刷厂正迎来一段飞速发展期,新上任一位姓郝的女厂长,以前是沈阳卷烟厂的二把手,现在调过来当一把手了,很有魄力,雷厉风行,敢想敢为,不止印刷教材和字典,还在社会上揽来许多社科类畅销书籍的印制工作,厂内业务繁忙,气氛火热,日夜开工,各级工种福利待遇都有上调,勾兑的汽水儿随便喝,午饭天天都有溜肉段。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郝厂长甚至漂洋过海从德国进口来一台印刷机,试图与国际接轨,运到厂内拆箱之后,大家傻眼了,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一堆零碎的铜铁零件,甚至连螺丝和安装图纸都没有。郝厂长紧急联系卖家,对方说倒是可以联络技术人员过去协助,但至少要在几个月后,还需要一笔不菲的服务费用,但接来的项目是不等人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完成期限,郝厂长下了军令状,说不管哪个生产团队,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台新买的机器运转起来,每人给涨两级工资,表现优异者考虑升至技术管理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