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2/12页)

那天喝到夜里八点多,孙旭庭将醉未醉,被小姑拉下桌子,及时鞠躬告辞,他从拖把上取下呢子大衣,两臂一抖便套在身上,之后挥手惜别,转过头去,投入外面纷飞的大雪里。我奶望着他衣服后领处鼓出来的大包,念叨着说,刚才扑克怎么摆的来着,今年五月份好像挺顺当。

孙旭庭在紧邻建设大路的新华印刷厂上班,一线车间,两手油污,三班轮转,大年三十给放了半天假,厂里分了两袋冻虾仁、两瓶口子窖、一箱饮料和一袋面粉,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驮过来,全送给我们家了。我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这得吃到啥时候去。孙旭庭说,大伙儿吃呗,今年我也不回盘锦,要加班,厂里分的东西没地方放。然后又从怀里掏出来一袋猪肉脯,一袋牛肉脯,偷摸塞给我,朝我眨着眼睛说,过年了,给你的,以后想吃啥,跟我说就行,咱俩之间的事儿。

我其实一点也不爱吃肉脯,便将它们塞进沙发缝里,跟着我爸出去放了好几挂鞭,蹦得满地开花,红白一片,两耳嗡嗡作响,回来吃涮锅子和炖鲤子,我奶还把孙旭庭送来的虾仁裹上面糊,反复炸了两遍,相当酥脆,我空嘴儿吃下不少,后来筷子蘸白酒,我也舔了好几口,不知不觉躺在炕里头睡过去了。等到春节晚会上的赵本山登场演小品时,外面的鞭炮声也愈发剧烈,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全家人守在没有雪花点儿的电视机旁,音量开到最大,目不转睛地看赵本山和黄晓娟演的新小品,里面有一句台词说,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到电视征婚也是有原因的,兜里没钱就是渴望现金的,单身的滋味是火热水深的,打了这么多年光棍,谁不盼着结婚呢。大家听后开怀大笑,孙旭庭咂着嘴说,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真硬。我爸问他,旭庭啊,厂里分的房子啥时候能下来。孙旭庭说,哥,马上的了,过完年就能给我,以前橡胶四厂的家属楼,套间,南北朝向,不把山不封顶。我爸说,行,好歹得有个地方,老住独身宿舍可不行,以后更不方便。孙旭庭说,哥,放心吧,差不了,人格担保。

孙旭庭的人格担保并没能迅速奏效,他和小姑还没等到顺当的五月份,便在印刷厂的职工食堂办了婚礼,当天摆了十五桌,菜很硬,桌桌都有一道炖大王鱼,来的人也很多,他们之前没有预料到,只好又临时加两桌,人多厅小,看起来就十分乱套,满地油污,乌烟瘴气。婚礼当天我是花童,负责提着小姑婚纱的一角,他们敬酒时,我也得跟着走,这点让我很不耐烦。孙旭庭,或者说我的姑父,他在盘锦老家的一些朋友也赶过来送祝福,跟他的父母紧挨着坐,看起来有点拘束,整场婚礼都在不停地抽自己卷的旱烟,十分呛人,到他们桌敬酒时,我被熏得差点昏过去。

那时我比桌子高不出多少,拎着蚊帐一样的婚纱晕头转向,双目恍惚,只能听见上方传来的声音。有人说,豹子,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啊。也有人说,豹子,以后是沈阳人儿了,有出息。还有人说,豹子,以后好好过日子,洋柿子给你带过来了。我心里想,谁是豹子啊。然后抬头一望,在喷吐出来的层层烟雾里,孙旭庭眯缝着眼睛,正仰头将满杯白酒一饮而尽。

结婚之后,小姑暂时搬去孙旭庭的独身宿舍住,我只去过一次,在勾廉屯,属于市区边缘,需要换两辆公交车才能到达。我们去的那天,我妈脸色灰白,神情焦虑,左手提着一筐鸡蛋,右手拉着我,在车上被挤得满头大汗,后来还有点晕车,别提多遭罪了。下车后,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了好半天,胃里的酸水直往上返。

孙旭庭的独身宿舍是二层小楼中的一间,外层红砖砌筑,屋顶大四坡结构,铺了水泥瓦,走进楼里能感觉到一阵阴凉,楼梯旁边的墙上写着四个血红的大字:禁止喧哗。我们大气也不敢出,七转八拐,才找到他们的家。孙旭庭给我们开的门,我们进去一看,屋内空间确实很小,也就十几平米,只摆了一张折叠餐桌、两把电镀椅子、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电视角柜,小姑正躺在双人床上吃果丹皮,见我们来也没有起身,吃吃地笑着,电视里播放着译制片,叽哩哇啦,有些吵闹。我妈把那筐鸡蛋递给孙旭庭,并嘱咐他说,每天两个,溜达鸡下的蛋,营养绝对足,下面条或者熬粥里,千万别炒着吃,那就白瞎了,营养成分都破坏了。

再后来,小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我妈私下托了朋友给她做检查,检查过后,大夫给孙旭庭手里塞张纸条,他和小姑默默走出医院,坐上十四路公交车,经过十站地,回到我家里。孙旭庭把纸条递给我妈,说,嫂子,大夫给的。我妈说,那是给你的,你给我带回来干啥。他听后一愣,舔舔嘴唇,轻轻展开那张被汗水洇湿的纸条,盯着看了半天,勉勉强强辨认出来一个弯曲的对号,于是问我妈说,嫂子,对号是啥意思呢,是确定怀上了的意思吗?我妈说,对号就是儿子。孙旭庭说,哦,儿子,儿子,我操,我儿子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