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明天您还过来,我们还一起坐坐

晚上,是切廷开着父亲的雪佛兰送我去芙颂他们家的。八年时间里,除了下雪交通堵塞,发大水,切廷生病、休假,车子坏了等临时原因,我一直在注意不去破坏这个规则。几个月过后,切廷在周围的咖啡馆和茶馆里为自己找到了朋友。他不会把车停在他们家门口,而是停在像黑海咖啡馆、傍晚茶馆那样的地方附近,他会在其中的一个茶馆里,一边看我们在芙颂他们家看的电视节目,一边看报纸,或是和人聊天,有时他也会和人玩十五子棋游戏或是看别人玩碰对牌戏29。据说头几个月过后,街区的人都知道他和我是什么人了,如果切廷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据说他们把我看成一个有良心、谦逊的人,还都喜欢上了我,因为我带着友好的情谊不断去拜访一个远房的穷亲戚。

当然在这八年时间里,也有人说我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在这些不值得计较的传闻里,有说我要廉价买下街区里的破旧房子,在上面盖新公寓楼的,有说我在为我们的工厂寻找便宜、无技能的工人的,有说我在逃避兵役的,还有说我是塔勒克先生的私生子的(也就是芙颂的哥哥)。街区里多数理智的人,则从内希贝姑妈小心翼翼向左右邻居透露的各种消息上得知,我是芙颂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在和她那“电影人”的丈夫商谈一部将让她成为电影明星的电影。多年来我从切廷说的那些话里明白,我的这个角色被认为是合乎情理的,即便他们不是特别喜欢我,但楚库尔主麻街区的人们对我还是心存好感的。事实上,从第二年起,我就开始被当做半个楚库尔主麻人了。

各式各样的人居住在这个街区:加拉塔码头的工人;在贝伊奥鲁后街上开小店、小饭馆的人;饭馆里的招待员;从托普哈内方向过来的吉卜赛人;通杰利30的阿拉维库尔德人;曾经在贝伊奥鲁、银行大街上做过文书的希腊人、意大利人、黎凡特人的败落儿孙们;就像这些人那样,始终仍然无法离开伊斯坦布尔的最后的希腊人;在仓库和面包房工作的人;出租车司机;邮递员;在杂货铺打工、在大学念书的穷大学生……所有这些人,不会像在法提赫、维法和考贾穆斯塔法帕夏那样的传统穆斯林街区里的人那样,带着一种强烈的社区情感行事。但从他们对我表现出来的保护、关照的行为上,从年轻人对过往的高档车表现出来的兴趣上,从消息的快速传播上,我明白,街区里的人们还是团结的,至少在他们内部存在着一股活力。

芙颂他们家(凯斯金他们家),在楚库尔主麻大街(老百姓叫楚库尔主麻“大坡”)和窄小的达尔戈奇小街交汇的角落上。就像从地图上也可以看到的那样,从这里走十分钟,爬上一段蜿蜒的陡坡就可以到达贝伊奥鲁和独立大街。有些晚上回家时,切廷会慢慢穿过小街开上贝伊奥鲁,我则会在后座上一边抽烟,一边看路边的人家、商店和行人。在这些铺着鹅卵石的窄小街道上,那些向人行道倾斜、似乎快要倒塌的破旧木房子,迁徙去希腊的希腊人遗弃的空房子,非法住进空房子的库尔德人向窗外伸出的取暖炉管道,会在夜晚呈现出一派令人恐惧的景象。贝伊奥鲁附近的那些黑暗的小娱乐场所,酒馆,号称自己是“提供酒精饮料俱乐部”的低级夜总会,快餐店,卖汉堡的杂货铺,体育彩票的销售点,可以在里面找到毒品、走私美国香烟、威士忌的烟草店,甚至是卖唱片、磁带的小店,一律都会到半夜才打烊,尽管所有这些地方看上去都很悲凉,但却会让我感到一种勃勃的生机和活力。当然如果我安宁地离开芙颂他们家,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很多夜晚,我会带着不再去那里,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的想法离开他们家,因为难过,我会昏厥般地躺在汽车的后座上。这些不幸的夜晚最常发生在头几年里。

切廷会在晚上7点左右到尼相塔什接我,在哈尔比耶、塔克西姆和色拉塞尔维我们会被堵上一会儿,然后蜿蜒穿行在吉汗基尔和费鲁扎的小街上,经过楚库尔主麻古浴室往下走。路上,我会让车停在一家商店门前,下车去买一包吃的东西或是一束鲜花。不是每次,但平均每隔一次我会送给芙颂一件小礼物,有时是开玩笑的一块口香糖,有时是我在黄金市场或是贝伊奥鲁找到的一个蝴蝶形状的胸针或是首饰。

一些严重堵车的晚上,我们也会从道尔马巴赫切开到托普哈内,然后往右拐到博阿兹凯散大街上。在这八年时间里,每当汽车拐进凯斯金他们家的那条街道时,就像小学那些年,早上走进学校所在街道时那样,我的心跳会加快,我会感到一种介于幸福和慌乱之间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