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6/40页)

最后,这难道是闹着玩的吗?那神圣的一切是我们所爱过的,向往过的,为之作出过牺牲的。生活欺骗了我们,历史欺骗了我们,为它自己的利益欺骗了我们;它需要疯狂的人作媒介,至于他们清醒以后怎么样,这与它无关,它只是利用他们,然后让他们在残废收容所里了结一生。这是耻辱,令人懊丧的耻辱!可是在你的身边,心地单纯的朋友们耸耸肩膀,对你的灰心,你的焦躁感到讶异,他们等待着明天,他们想望的、从事的永远是同一些事,他们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停止,他们一直在走——然而始终没有前进一步……他们批评你,安慰你,指责你——这多么无聊,多么叫人受不了!

他们自称是“信仰的人,爱的人”,把他们与我们这些“怀疑和否定的人”相对立;他们不明白,把一生抚育的希望连根拔除意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为真理而痛苦,他们从未为任何珍宝“号啕大哭”,像一位诗人说的那样:

我从受伤的心里挖出了鲜血淋漓的它,

我号啕大哭,抛弃了它。26

这些永不清醒的疯人是幸福的——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内心斗争,他们的痛苦只来自外在的原因,来自凶恶的人和意外的事故;他们的内心始终是完整的,良知始终是平静的,他们对一切心安理得。正因为这样,咬啮别人的内心的苦闷,在他们看来只是奇谈怪论,只是思想闲得无聊的消遣,只是无病呻吟。他们看到伤员嘲笑自己的木足,便得出结论,认为手术对他算不得什么;他们从未想到,他为什么未老先衰,锯断的腿遇到天气变化,遇到刮风下雨,如何隐隐作痛。

我这场病的合乎逻辑的自白,我的病历——那些被侮辱的思想的流露,已写在一系列文章中,它们便是《来自彼岸》。我在那里批判了我心中那些最后的偶像,我为我的痛苦和受骗,用讽刺向它们作了报复;我嘲笑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但我再次受到了迷惑,认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于是我又摔了跤。我对言语和旗号,对奉为神明的人类,对西方文明的唯一拯救者——教会,失去了信仰,但我仍相信着几个人,相信我自己。

我看到一切都在崩溃,我希望得救,开始新的生活,随着两三个人一起离开,回避和不再接触那些多余的人和事……在最后一篇上,我高傲地写上了我的题目:“我之所有尽在我身”27!

在事变的深渊中,在公共事务的漩涡中,生活瓦解了,烧伤了,一半腐烂了,它变得无所作为,只得重又退回青年的抒情时期,可是那已是没有青春、没有信仰的青年时期。我把赌注押在自己身上,我的船终于碰到水底的礁石上,撞得粉碎。确实,我没有遇难,但我失去了一切……

伤寒症

1848年冬,我的小女儿28病了。她觉得不舒服已好久,接着开始发低烧,后来烧似乎退了。给她看病的是名医雷厄,他认为她应该坐车到外边兜兜风,尽管那是冬季。这天气候晴朗,但并不暖和。她回家时脸色异常苍白,要吃些东西,但没等汤煮好,已在我们旁边的沙发上睡熟了。过了几个小时,她还没醒。自然科学家福格特的弟弟是学医的,正好在我们家。他说:“你们瞧这孩子,这不是正常的睡眠。”她脸上死一般的苍白,有些发青,我感到害怕,把手按在她额上——额头冰凉的。我亲自跑去找雷厄,幸好他在家,我把他拉来了。孩子还没醒,雷厄抱起她,使劲摇晃,还要我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说了一两句话,又闭上眼睛,死一般地睡着了,几乎看不出她还在呼吸。她在这种状态中继续了几天,变化很小,不吃,也几乎不喝,嘴唇发黑,指甲发青,身上出现了皮疹——这是伤寒症。雷厄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等待,观察病情的变化,这不能给我们多大希望。

孩子的神情是骇人的,看来她随时可能死去。妻面色苍白,默不作声,日夜守在床边,眼睛上蒙着一层珍珠似的光泽,这是疲倦、痛苦、精力衰竭和神经极度紧张的表现。一次,夜里一点多钟,我仿佛觉得塔塔已停止呼吸,我看看她,竭力掩饰心头的恐怖;我的妻猜到了。

“我的头脑发晕,”她对我说,“给我一点水。”

我把杯子给她时,她没有一点知觉。这时屠格涅夫在我们家,与我们一起分担这些悲伤的时刻,他赶往药房买阿摩尼亚水,我一动不动,站在两个失去知觉的人中间,望着她们,束手无策。使女给我的妻擦手,用水搽她的太阳穴。过了几分钟,她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