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5/40页)

从昨晚起我们一直情绪激动,心潮起伏,在紧张的状态中勉强支持着,现在大厅中头颅骨碰到地上的骇人声音,在大家身上引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应。我们的家和整个生活圈子一向平静安详,从来没有“哭叫吵闹的现象”,以致眼前的一切叫我们受不了,我感到浑身战栗,我的妻几乎昏厥,幸好这时铃声大作——“时间到了!赶快!”于是一眨眼,我们已孤零零地留在栅栏外面了。

对于告别的人,没有比法国警察在铁路沿线所实行的办法更不文明、更惹人生气的了;他们剥夺了送行者最后的两三分钟……他们人还在这儿,机车的汽笛还没有响,火车还没有开动,然而你们之间已被一道障碍,一个栅栏,一些警察的手隔开——尽管你希望看到他们怎么坐下,火车怎么开动,然后望着它怎么远去,变成一片尘土,一阵烟,一个黑点,你要注视着它,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默默地坐车回家。一路上我的妻轻轻哭着,为自己的康素埃洛的离开感到伤心,不时把围巾裹一裹紧,问我道:“你记得这声音吗?它还在我的耳边。”

到了家中,我劝她躺下休息,自己坐在那儿读报;我读了巴黎报纸的社论栏,还有小品文,杂文栏,看看表,还没到十二点,这么长的日子!我去看安年科夫,他日内也要动身了;我与他一起出外散步,在街上比读报更无聊,只觉得这么忧郁……仿佛良心的谴责在折磨着我。“到我家里吃饭吧。”我对他说,我们到了家。妻真的病了。

晚上凄凉寂寞,兴味索然。

“那么已经决定了,”分别时我问安年科夫,“您在本周末动身?”

“决定了。”

“您在俄国不会愉快。”

“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不走;我不会待在彼得堡,我要到乡下去。说真的,这儿怎么样也只有天知道,说不定您留在这儿也会后悔的。”

那时我还可以回国,船还没有被我烧毁,雷比勒奥和卡利埃还没有写秘密报告24,但是我在心里已经决定了。尽管这样,安年科夫的话还是触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想了想,答道:

“不,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得留下,如果要后悔,也只能后悔那天在莫伯特广场的街垒上,一个工人把枪给我时,我没有接受。”

在绝望和软弱的时刻,当痛苦使我无法忍受,觉得我的一生只是继续不断的错误,当我怀疑自己,怀疑最后一线希望,怀疑所有的一切时,我的头脑里许多次闪过这样一些话:“为什么在街垒上,我不从工人手中接过武器来?”要是那时给流弹打死了,我至少还可以带着两三个信念走进坟墓……

时间又慢慢拖下去……过了一天又一天……忧郁,苦闷……有时来几个人,相处一两天,然后又走了,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到了冬天,各国的流亡者相继出现,这是从其他遇难船只上逃生的水手;他们还充满着信心和希望,认为在全欧洲掀起的反动浪潮,只是偶然吹过的一阵狂风,暂时的挫折,他们等待着明天,等待着一星期后东山再起……

我意识到他们错了,但是他们的错误叫我高兴,我尽量使自己糊涂一些,我与自己斗争,在烦躁不安中打发日子。这段时间在我的记忆中,就像生活在煤烟弥漫的屋子里……我苦闷得走投无路,我想从书本中寻求解脱……在喧哗中,在不问世事的家庭生活中,在朋友的聚会中寻找精神寄托,但是总觉得缺少什么,笑不能使我愉快,酒只能增加烦恼,音乐刺痛心灵,欢乐的谈天最后总是以忧郁的沉默结束。

内心的一切遭到了凌辱,一切都给推翻了,剩下的只是明显的矛盾,一片混乱;一再的幻灭,一再的失望。早已形成的精神生活的基础又成了问题;严峻的事实从四面八方升起,驳斥着它们。怀疑把自己沉重的脚踹到了最后的财富上;它要摧毁的不是教会的圣器室,不是学究的长袍,而是革命的旗帜……它从一般的观念渗入了生活。理论上的否定与变成行动的怀疑是截然不同的,那是跨前了一大步,因为思想是勇敢的,语言是大胆的,它可以轻易说出内心害怕的话;信仰和希望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智慧已跑在前面摇头。心落后了,因为它恋恋不舍,当智慧在判决和惩罚时,它还在告别。

也许,在青年时期,一切还在燃烧,奔腾,一些信仰的丧失只是为另一些扫清道路;也许,在老年时期,由于厌倦,一切已变得漠不相干——对于这些人转折是轻松的,但是“在人生的中途”25,那是不能不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