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大舰队(第4/5页)

但是,当我们俯身在船舷边向下凝望时,远在水面上这个奇妙世界的下面,另一个更为奇异的世界映入我们的眼帘。因为,倒悬在这个水底苍穹之中,漂浮着一些正在哺乳的母鲸,以及一些腰围巨大看来不久就要当母亲的鲸鱼。如我所述,这个湖泊在相当深的地方也是极其清澈透明的;如同正在吸吮的人类婴儿会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别处,而不是母亲的胸脯,仿佛同时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一方面在吸取身体上的营养,一方面又在精神上享受着某些神秘非凡的回忆——这些小鲸便是如此,它们在吸吮时似乎也在仰望着我们,但又不是望着我们,在它们那新生的目光来看,仿佛我们只不过是一些马尾藻。母鲸们侧身漂浮着,也似乎在安静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个小婴儿,从某些古怪迹象上看,似乎刚刚出生一天,体长大概已有十四英尺长,腰围六英尺左右。它是个小淘气;尽管它的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不久前在母腹中的那种讨厌的姿势,在那里,它像鞑靼人的弓一样尾对头蜷缩着,随时待发。它那纤弱的边鳍和尾叶,仍然新鲜地保留着刚从另一个国度来的婴儿的那种皱巴巴的样子。

“绳子!绳子!”奎奎格叫道,俯视着船舷,“它拴住了!它拴住了!——是谁拴的!谁打的?——两头鲸,一大一小!”

“你怎么了,伙计?”斯塔巴克叫道。

“看这里。”奎奎格说,指着水下面。

当被击中的鲸鱼从索桶里扯走数百英寻的绳索,当它潜入深水之后,再次浮上水面,会让松弛的绳索也卷曲着浮上来,螺旋形升上空中;就是这样,这时,斯塔巴克看到的便是一头母鲸长长盘绕着的脐带,它似乎还把鲸崽和母亲连在一起。在瞬息万变的追猎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这根天然的绳索,在母亲那一端脱落下来,和捕鲸索纠缠在一起,结果就把鲸崽缠住了。在这个被施了魔法的池塘里,海洋最为微妙的秘密似乎向我们显露出来。我们看见小鲸在大海深处享受着母爱注28。

就这样,尽管被惊慌恐惧团团包围,这些置身于中央的不可思议的动物,却自由而无畏地过着和平的生活;宁静地沉湎于嬉戏和欢乐之中。不过,我也是这样,即便是我的生活如同龙卷风肆虐的大西洋,在自我的中心地带,却始终一派沉静安然;当不曾稍减的灾难如沉闷的行星围绕着我旋转,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沐浴在永恒欢乐的柔情之中。

这时,就在我们这般出神地逗留之际,远处偶尔突然的狂乱景象表明,其他小艇在行动,它们还在对鲸群外围的鲸鱼施用德拉格;或许战斗是在最外圈进行的,那里空间充裕,方便撤退。那些被德拉格铐住的鲸鱼不时盲目地在圈子里冲来撞去,可是这种景象和最后我们看到的东西相比便不值一提了。有时候,在拴住一条力气非常大、特别机灵的大鲸时,通常要设法像切断脚筋那样,切断鲸鱼巨尾上的筋腱,把它弄残废。这就需要投掷一把短柄的砍鲸铲,它拴有绳索,可以再拉回来。有一头鲸鱼在这个部位受了伤(我们后来才知道),但似乎没有奏效,它摆脱了小艇,拖走了半根标枪绳;由于格外剧烈的伤痛,它便在转个不停的鲸圈中冲来撞去,像萨拉托加战役中单人匹马奋不顾身的阿诺德将军一样,所到之处令人闻风丧胆。

但是,虽然这头鲸鱼伤痛难忍,那番景象也足够骇人。它让整个鲸群感到特别恐惧的原因,起初由于距离太远,我们没有看清。不过,我们通过捕鲸业中一件难以想象的意外事件,最终领会了其中究竟,这头鲸缠在了它所拖曳的标枪绳里;它逃走时身上还带着砍鲸铲,这件武器上拴着的绳索末端,和绕在它尾巴上的标枪绳死死搅在了一起,导致砍鲸铲在它身上松动了。鲸鱼被折磨得发疯,在水中翻腾,猛烈拍打着柔软的尾巴,在周围乱甩着那把锋利的铲子,伤起自己的同伴来。

这个可怕的家伙似乎把整个鲸群都从吓得发呆的状态中唤醒过来。首先,构成我们湖泊边缘的那些鲸鱼开始集中了一点,彼此碰撞着,仿佛是被远处涌来、力气已经耗尽一半的巨浪抬起来一般;然后,湖泊本身也开始微微起伏波动;水下的新房和育儿室消失了;更内层的鲸鱼开始游着越来越紧缩的圆圈,变得密集起来。是的,长久的宁静逐渐消失了。很快响起了一种不断加大的低沉的嗡鸣声;就像哈得逊大河春天开河时大量喧腾的大冰块一样,整个鲸群开始翻翻滚滚地向内圈中心涌来,仿佛要把自己堆成一座大山。斯塔巴克和奎奎格立即调换了位置,斯塔巴克站到了艇尾。

“划呀!划呀!”他抓住舵柄,紧张地低声说,“抓牢桨,打起精神来,喂!我的上帝,伙计们,准备好!奎奎格,你把它推开——就是那头鲸——戳它!——打它!站起来——站起来,就那样别动!弹出去,伙计们——划呀,伙计们,别管它们的背了——擦过它们!——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