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初次放艇(第3/5页)

即便海上风浪险恶,横冲直撞,把小艇颠簸抛掷的时候,捕鲸者仍能笔直地站立在艇上,这种已成为无意识技巧的神奇习惯,每每看在新手的眼里都是一番奇景。在这样的情况下,令人头晕目炫地栖身在索柱上头,就更加令人惊奇了。但是,小弗拉斯克登在巨人般的达戈肩上,这场面就可谓奇怪至极了,因为这个高贵的黑人冷静从容,满不在乎,带着意想不到的野性的威严,雄壮的身躯随着脚下海浪的起伏而和谐地起伏着。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亚麻色头发的弗拉斯克就像是一片雪花。驮人的比被驮的还要显得高贵。尽管活泼爱闹、喜欢卖弄的小弗拉斯克会不时地急得跺脚,却都无法让这黑人伟岸的胸膛多起伏上一次。我就这样看见,“激情”和“虚荣”在践踏气量宽宏的大地,而大地并没有因此改变它潮汐的方向和四季的轮回。

与此同时,三副斯塔布并没有流露观察远景的热心。鲸群的这次下潜也许只是惯例,不是由于受惊才临时下潜的。如果情况的确如此,斯塔布就像以往习惯的那样,决定用他的烟斗来消磨这段焦急等待的时间。他从帽带上抽下烟斗,他总是把它像羽毛一样插在那里。他装上烟丝,用大拇指尖压实,可是他刚把火柴在自己砂纸般粗糙的手掌上擦着,就看见他的标枪手塔什特戈,本来眼睛一直像两颗凝定不变的星星盯着上风头,现在却突然从直立姿势跌坐回自己的座位,发疯般地急叫道:“坐下来,全都坐下来,使劲划啊!——它们就在那边!”

对于一个陆地上的人来说,这时不要说鲸鱼,就连鲱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一片动荡的青白色的水面,上面点缀着稀疏的气泡,正向下风头吹散开去,就像白色巨浪溅出的乱纷纷的飞沫。空气突然震动沸腾起来,就像烧得通红的铁板上面的空气一样。就在这起伏翻滚的大气之下,鲸群藏在薄薄的一块水面之下,正在泅游。它们喷出的水泡总是人最先看到的迹象,就像是走在前面的信使和派出的先锋飞骑。

现在,四艘小艇都随着那片动荡的水面和空气紧追不舍。可要想赶上,谈何容易,它不断地向前飞奔,像一堆浑浊的水泡被激流裹挟着从山上一泻而下。

“划啊,划,我的好小伙子们,”斯塔巴克用尽可能压低但又极其专注的声音对他的水手们说,同时又将两道锐利凝定的目光,笔直投向艇首前方,简直就像从不出错的两只罗盘上的两根看得见的指针。他没有对手下的水手们多说什么,水手们则一声不吭。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艇上的沉寂才被他独特的低语突然打破,有时是严厉的命令,有时是柔和的恳求。

声音洪亮的小中柱弗拉斯克却是大为不同。“大声叫吧,说点什么,我的心肝宝贝。吼吧,划吧,我的晴天霹雳!把我送上去,把我送到它们的黑背上去,哥们;只要给我做到这个,我保证会把我马撒葡萄园岛上的种植园送给你们,哥们;还有我的老婆和孩子们,哥们。把我送上去——送上去!啊,老天,老天!我就要彻底疯了,完全疯了!看那片白水!”他一边这样嚷着,一边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丢在地上用脚踩,又捡起来,往海面远远一抛,最后竟然在艇尾上蹿下跳起来,如同来自大草原的一匹发疯的马驹。

“看那家伙,”斯塔布像个哲学家一样慢吞吞地说,他嘴里机械地衔着没有点燃的短烟斗,隔了一阵子,又接着说道,“他发作了,那个弗拉斯克。发作?是的,让他发作好了——就这个词——就是要让他们发作起来。开心,开心,振奋起来。晚饭要吃布丁,知道吗;——就是要开心。划吧,宝贝们——划吧,奶娃子们——全都划吧。可是你们匆匆忙忙为了什么鬼东西啊?轻点,轻点,稳住,我的伙计们。只管划,一直划,没别的。扭断你们的脊梁骨,把嘴里的刀子咬成两截——就是这样。轻松一点——为什么不轻松一点,我说,你们的肝肺都要炸了!”

但是,那神秘莫测的亚哈对他那些虎黄色的水手说了些什么——在此还是省略为好;因为你们毕竟生活在这个圣光普照的福音国度。只有海中那些鲁莽而不信神的鲨鱼才愿意听见那些话,而眉毛如龙卷风,血红的眼睛杀气腾腾,嘴上满是泡沫的亚哈,这时正在他的猎物后面穷追不舍。

与此同时,所有小艇都在向前疾驰。弗拉斯克特意反复提到“那头鲸鱼”,他声称那头虚构的怪物一直在用尾巴撩拨他的船头——他的这些话有时生动逼真,活灵活现,会让他的一两个水手心生恐惧,回头望上一望。可这是违反规则的,因为桨手必须闭上眼睛,脖子像是穿了烤肉扦子,一动不动;在这些关键时刻,历来要求,五官之中只许留下耳朵,四肢之中只许动用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