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喷水鲸客店(第3/6页)

没有人喜欢与人共睡一床。事实上,你很可能连和你自己兄弟同睡都不乐意。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在睡觉的时候,人们喜欢独自一人,无人打扰。至于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睡在一起,在一间陌生的客栈,一个陌生的城市,而那陌生人还是个标枪手,那么你的反感便会无限加重,不知道要加重多少倍。作为水手,为什么我就要和人同睡一床,而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这里边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因为水手在海上也不是两人同睡一床的,岸上的单身国王也都是一个人睡的。当然,水手们全都睡在一个舱里,但是每人会有自己的吊铺,盖自己的毯子,还可以赤身裸体地睡。

对这个标枪手我越是琢磨,越是憎恶要和他同睡,一想到就心烦。很明显,我相信,作为一个标枪手,他的亚麻布或羊毛衬衫,正如通常的情况那样,一定不会太干净,当然也不会是最柔软的。我开始为这一切感到痉挛般的难受。此外,天色已经很晚了,我那正派得体的标枪手也该回屋就寝了。假设他深更半夜跌跌撞撞地摸进我的被窝——谁又能说清他是从什么肮脏的鬼洞里出来的呢?

“老板!我改主意了,那个标枪手——我不和他一起睡了。我就在这里的凳子上凑合一下吧。”

“随你的便;很抱歉我无法腾给你一张桌布当床垫了,这凳子板又粗糙得要命。”老板抚摸着凳子上的结子和凹痕,“可是且慢,猎鲸者,我这酒吧间里刚好有木匠的刨子——等等,我说,我会让你睡得足够舒适的。”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取来了刨子,先是用他的旧绸手绢掸了掸凳子上的灰,然后使劲地在我要用作床铺的凳子上刨开了,一边还像头猿猴一般龇着牙笑。刨花向两边飞散,直到刨子刃碰上了一个刨不动的结子。老板几乎扭伤了手腕,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要他别干了——床已经够软,够我睡的了,况且,随你怎么刨,我都不知道一块松木板子怎么能变成鸭绒垫子。于是,他又是龇牙一笑,收拾起刨花木屑,抛进房间中央的大炉子里,便继续忙他的事情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出神。

现在我开始打量起这条凳子来,发现它短了一英尺;不过,可以用一把椅子来弥补。但它还是窄了一英尺,而房间里其他的凳子大约都比刨过的这条高出四英寸左右——都没有适合搭配的。于是,我沿着唯一空着的墙壁将那第一条凳子安置好,在凳子和墙壁之间留了一点点空隙,以便我的背部可以安顿在里边。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一股冷空气从窗台下方涌了进来,吹在我身上,这个计划根本不管用,尤其还有另一股气流,来自摇晃的大门,与窗户吹进来的气流相遇,共同形成了一系列小小的旋风,直接吹在我打算过夜的这块地方。

我心想,让魔鬼抓走那个标枪手吧,可是等等,难道我不能抢在他前头吗——从里边把门闩上,跳上他的床,随他把门擂得多响,都绝不醒过来?这主意似乎不赖,可是转念一想,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谁能知道第二天早上会怎么样呢,说不准我从房间一露头,那个标枪手就已经站在过道里,早就等着要把我打翻在地呢!

我又四下打量了一番,明白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凑合一晚了,除非我与另一个人同床而眠,我开始想到,也许我对这个素昧平生的标枪手怀有的偏见,到头来是毫无根据的。我盘算着,我要等上一会儿,他很快就会闯进来。我得好好看看他,也许我们最后会成为一对快乐的床伴呢——这谁能说得准啊。

可是,尽管其他的住客陆陆续续或单独或三两成双地进来,上床睡觉了,我那位标枪手却依然不见踪影。

“老板!”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啊——他总是这么晚回来吗?”此刻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了。

店主人又轻声地咯咯干笑起来,似乎被我无法领会的什么东西逗乐了,显得十分开心。“不,”他回答道,“通常他是个早鸟——早睡早起——对啦,就是那种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主儿。可你知道,今天晚上他出去贩私去了,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拖住了他,这么晚还没回来,除非是他卖不掉自己的脑袋了。”

“卖不掉自己的脑袋?——你和我说的是什么骗人的鬼话?”我大发雷霆起来。“老板,你真的是说,这个标枪手果真在这个上帝保佑的星期六晚上,或者不如说是星期天早上,在全城四下兜售他的脑袋吗?”

“的确是这样,”店主人说道,“我告诉过他,在这里他别想卖出去,市场饱和了。”

“卖什么啊?”我叫道。

“当然是脑袋了;世上的脑袋难道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