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10/13页)
两个鞋匠,只要不是把彼此的铺面都开在一条街道上,完全可以和睦相处,但是,当两个人都开始写一本关于鞋匠的境遇的书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互相妨碍起来,并提出这一问题:“倘有别的鞋匠存在,自己这个鞋匠还存在着吗?”
塔米娜意识到,只要有一个陌生的目光就会毁灭掉她私人记事本的所有价值,而歌德则确信,只要有一个人的目光不在他的作品上停留,那就是对他歌德的存在的质疑。塔米娜与歌德的不同,是人与作家的不同。
写书的人是一切(对自己、对所有其他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或者什么都不是。可是,因为永远也不可能假定一个人是一切,那我们所有写书的人,我们就什么都不是。我们默默无闻,浑身酸气,喜怒无常,又巴不得别人死掉。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平等的:巴纳卡、皮皮、我和歌德。
写作癖在政客、出租车司机、产妇、情妇、杀人犯、小偷、妓女、警察局长、医生以及病人中的不可避免的泛滥,在我看来,无非表明着每个人毫无例外都具有作家的潜质,乃至整个人类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大街上,大声叫喊:我们都是作家!
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忍受自己迟早会消亡,消亡到一个冷漠的世界里,默默无闻,无声无臭。因此,只要还来得及,他就要把自己变成由语词组成的他自己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这一天为时不远了)所有人一觉醒来都成了作家的话,那么普遍失聪、普遍不理解的时代就降临了。
19
现在,雨果成了她惟一的希望。他请她吃晚饭,这次她没有犹豫就接受了邀请。
雨果坐在她桌子对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塔米娜继续逃离他。和她在一起,他没有自信,不敢正面进攻。他越是被不能打中这个简单的、确定的目标所苦恼,他征服世界、征服这个不确定的广袤宇宙的欲望就越强烈。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报纸,把它展开,递给塔米娜。在他打开的那一页,有一篇署着他的名字的长文章。
他开始侃侃而谈。他谈到他刚给她的杂志:不错,这杂志目前主要是地区性发行,但同时这也是一份扎实的理论刊物,办这份杂志的人都是些勇敢的人,他们要走得更远。雨果不停地说着,他想把自己的话变成色情挑战的隐喻、男性力量的演示。他的话中很容易猛然跳出一些抽象词语,来取代实实在在的具体事物。
而塔米娜在看着雨果,并修补着他的脸。这种精神操练成了她的一种癖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去看一个男人的脸。她做了下努力,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想象力,随后雨果褐色的眼睛真的变了颜色,忽然一下子,就变成蓝色的了。塔米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了避免那蓝色消失,她应该调动起自己目光的所有力量让它保持在雨果的眼睛里。
这一目光让雨果不安,为此,他一直说着话,不停地说,说得越来越多,他的眼睛有了美丽的蓝色,他的前额轻缓地向两鬓延伸,直到额前只剩下一小绺倒三角形的头发。
“我一直把我的批判针对我们的西方世界,并且只针对它。但是,在我们这里出现的不公正会把我们引导到一种面对其他国家的虚假宽容上去。多亏了您,是的,多亏了您,塔米娜,我明白了政权的问题到处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在你们那儿还是在我们这儿,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我们不应该试图用一种类型的政权去取代另一种类型的政权,我们应该否定政权的原则本身,并且到处都否定它。”
雨果在桌子上面向塔米娜倾过身来,他的嘴里泛出一股酸味儿,这味道干扰了她的精神操练,于是,雨果的前额重新又布满了梳得很低的头发。雨果又重复说,他是多亏了塔米娜才明白这一切的。
“什么?”塔米娜打断了他,“可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谈过这些!”
雨果的脸上,只剩下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了,并且这只眼睛也慢慢转为褐色。
“我不需要您跟我说话,塔米娜。我只需多多想着您。”
侍应生低下身来,把冷盆放在他们面前。
“我回家去读,”塔米娜边说边把杂志塞进手袋里。然后,她说:“皮皮不去布拉格了。”
“肯定是这么回事,”雨果说。然后他补充道,“不用担心,塔米娜。我向您保证过。我替您去那边。”
20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和你弟弟说了。他星期六去见你婆婆。”
“真的吗?你和他全说清楚了?你跟他说我婆婆要是找不到钥匙,他只管把抽屉撬开?”
塔米娜挂下电话,感觉到沉醉。
“好消息?”雨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