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使们

1

《犀牛》是欧仁·尤奈斯库的一部剧作,里面的人物,出于让彼此相近相似的意愿,纷纷变成了犀牛。加百列和米迦勒是两个美国青年女子,她们在地中海沿岸的一座小城为外国留学生办的假期班里学习这部剧作。她们是老师拉斐尔夫人最宠爱的学生,因为上课的时候,她们总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认真地记下她讲的每个要点。今天,她让她们回去一起准备一篇关于该剧的报告,下次课上给同学们讲一下。

“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变成了犀牛,”加百列说。

“应该把它作为象征来解释,”米迦勒说。

“确实,”加百列说,“文学是由符号构成的。”

“犀牛,首先是一个符号,”米迦勒说。

“不错,可是,即使我们承认他们没有变成真正的犀牛,只是变成了符号,为什么是这个符号而不是另一个符号?”

“是的,这肯定是个问题,”米迦勒忧郁地说。两个正赶回学生宿舍的姑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加百列打破了沉默:“你不认为这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吗?”

“什么?”米迦勒问。

“牛角,”加百列回答。

“真的,”米迦勒叫了起来,可是随后就犹豫了,“可是,为什么他们男男女女都变成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朝着宿舍方向赶路的两个年轻姑娘又沉默不语了。

“我有个想法,”米迦勒突然说。

“什么想法?”加百列感兴趣地问。

“再说,这也是拉斐尔夫人多少暗示过的,”米迦勒说着,逗引着加百列的好奇心。

“那么,是什么呀?说呀,”加百列迫不及待地催问。

“作者要制造一个喜剧效果!”

女伴表达的想法是那样让她着迷,加百列出神地专注于这个想法,腿都忘了迈,脚步就慢下来。两个姑娘停了下来。

“你认为犀牛的象征是为了制造一个喜剧效果?”她问。

“是的。”米迦勒回答,她微笑着。那微笑是发现了真理的人的那种骄傲的微笑。

“有道理,”加百列说。

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为她们自己的发明创见甚感开心,嘴角上颤动起一丝骄傲。然后,突然一下子,她们就发出了尖叫,那声音短促,时断时续,很难用言语形容。

2

笑?人们什么时候关心过笑?我想说的是真正的笑,高于玩笑、嘲笑和可笑的笑。笑,无边的快感,美妙的快感,完全的快感……

我对自己的姐妹说,或是她对我说,来,我们来玩笑的游戏?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开始了游戏。当然,是假装的。勉强地笑。可笑地笑。笑得如此可笑,让我们都笑了起来。这时候,它来了,真正的笑,完全的笑,如滔滔江水,把我们裹挟进去。笑得迸发、反复、冲撞、放肆,笑得气派、奢侈、疯狂……我们为自己的笑中之笑而笑得死去活来……啊,笑!快感之笑,笑之快感;笑着,就是如此深切地活着。

我上面引的这段文字选自一本名为《女人之言》的书,它是一九七四年由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者写的,而女权主义深深地给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打下了印记。这是一篇关于快乐的神秘主义宣言。针对男性的性欲望,以勃起的转瞬即逝为指向并注定与暴力、毁灭和消亡相联的性欲望,作者通过颂扬它的极端对立面,提出了女性的快感,它温情脉脉,无所不在,连绵悠长。对于女人来说,只要她没有丧失掉其自身的本质,吃,喝,拉,撒,摸,听,甚至在某处存在着,一切都是快感。这些快感的列举,就像美丽的连祷文一样,贯穿于该书的始终。活着就是幸福:看,听,摸,喝,吃,撒,拉,入水与看天,笑和哭。如果性交为美的话,那是因为它集中了生命所有可能的快感:触摸,看,听,说,嗅,还有喝,吃,排泄,了解,舞蹈。喂奶也是一种快乐,甚至妊娠也是一种快感,月经亦奇妙无边,那是温凉的琼浆,隐晦的乳汁,血液甜蜜且温柔的流淌,疼痛中蕴含着幸福的灼热气味。

只有傻瓜才会对这一快乐的宣言发笑。所有的狂热信仰都带着夸张。狂热式的神秘主义,如果它要把狂热进行到底,把谦逊进行到底,把快感进行到底的话,应该对可笑无所畏惧。正像圣女特蕾莎在弥留之际微笑一样,圣女安妮·勒克莱尔(我所引的那本书的作者就叫这个名字)声言:死亡是欢乐的一部分,只有男性才惧怕它,因为他可怜地迷恋着他渺小的自我和渺小的权力。

上面,在快感之殿宇的顶端,响起来笑声,那是幸福的妙美显现,快感的极度充盈。快感之笑。笑之快感。不可否认,这一笑高于玩笑、嘲笑和可笑的笑。两个躺在床上的姐妹不是具体在笑什么,她们的笑没有对象,那是存在娱悦于其所以存在的表达。正如呻吟是感到疼痛的人自受伤的身体自发流露的现时表达(该身体是在过去和未来之外的全部存在)一样,发出快意之笑的人也是没有回忆,没有欲望的,因为他把自己的笑声抛给了眼前的世界,却不想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