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 妈

1

有一阵子,玛尔凯塔不喜欢她婆婆。那时候(她公公还在世的时候),她和卡莱尔住在婆婆家,她每天都成为婆婆迁怒的对象。他们没有忍受多久,就搬家了。他们当时的格言是:“离妈妈越远越好。”他们搬到另一座城市居住,在国土的另一端,这样一来也就是一年才见卡莱尔的父母一面。

后来,有一天,卡莱尔的父亲死了,剩下妈妈一个人。葬礼的时候,他们又看见了妈妈,她谦卑、可怜,看上去个子比从前更小了。他们两人脑子里都想着一句话:“妈妈,您不能一个人待着,来我们家住吧。”

这句话在他们脑子里回响着,但他们没有说出来。况且,葬礼的第二天,大家心情沉重地在一起走着的时候,看上去那么可怜、那么弱小的妈妈,没来由地就痛斥起他们这么些年来待她的种种过错。“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了,”上了火车后,卡莱尔对玛尔凯塔说,“这很让人难过,不过对于我来说,还是那句话:远离妈妈。”

此后,又过了一些年。虽说妈妈一直都没怎么变,可是玛尔凯塔大概变了,因为她突然觉得婆婆以前无论待他们怎么不好,实际上都是微不足道的,真正有过错的是她玛尔凯塔,是她把婆婆的抱怨和牢骚什么的看得太重了。那时候,她看待妈妈就像孩子看待大人一样,而现在角色颠倒过来了:玛尔凯塔成了大人,并且,双方隔得那么远,妈妈看起来倒像个孩子,弱小而无助。玛尔凯塔对她产生了宽容的耐心,甚至开始定期给她写信。老太太很快适应下来,认真地给她回信,并要求她更经常地给她写信,因为据她说,她的信是她孤寂生活中的惟一慰藉。

最近一段时间,在卡莱尔父亲的葬礼上诞生的那句话又重新萦绕在他们脑际。这次,又是儿子压制住了儿媳善意的心怀,因此,他们没有对妈妈说“妈妈,来我们家住吧”,而是请她来住一个星期。

是复活节的时候,他们十岁的儿子去度假了。周末,他们要等爱娃来。他们很愿意和妈妈过一个星期,除了星期天。他们对她说:“来我们家住一个星期吧。从这个星期六到下个星期六。下个星期天我们有事。要出去。”他们没有跟她明确说什么,因为他们不太想和她谈到爱娃。卡莱尔又在电话里重复两遍:“这个星期六到下个星期六。下个星期天我们有事,我们出去。”妈妈说:“好的,我的孩子们,你们待我太好了,当然,你们想让我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我一个人怪闷的,只想借这个机会散散心。”

但是,周六晚上,当玛尔凯塔来问她第二天早晨他们几点钟送她去火车站时,妈妈宣布,不容置疑且毫不犹豫地宣布,她星期一走。玛尔凯塔惊讶地看着她,妈妈继续说:“卡莱尔对我说你们星期一有事,你们出门,我应该星期一早晨走。”

玛尔凯塔当然可以回答说:“妈妈,您弄错了,我们明天出门。”但是她没有勇气。她无法当时就编排出一个他们要去的地方。她知道他们在准备撒谎的时候太粗心大意了。她什么也没说,她接受了婆婆星期天留在他们家的想法。她放心地想到,婆婆要住的孩子那间屋,在房子里的另一端,妈妈不会打扰他们的。于是,她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卡莱尔说:

“求你了,待她好点儿吧。你看她,怪可怜的。我只要一看她,心里就难过。”

2

卡莱尔耸耸肩,让步了。玛尔凯塔是对的:妈妈确实变了。她对什么都满意,都心存感激。卡莱尔原以为他们为了点儿小事就会吵起来,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中,她往远处看了一下,说:“那边,那个白色的小村庄叫什么?”那不是个村庄,是些界碑。卡莱尔同情起他的母亲,她的视力衰退了。

可是,视力的这一衰弱,似乎表达着更本质的东西:他们看着大的东西,她觉得小,他们认为是界碑的地方,在她看来是一些房屋。

坦白地讲,这在她身上完全不是第一次出现。区别在于,以前有这样的情况的时候,他们感到气愤。比如,有一天夜里,周边大国的坦克侵入了他们的国家。这事情是如此令人震惊、令人恐慌,以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还能够去想其他的事情。是八月份,他们园里的梨子熟了。一个星期前,妈妈邀请药剂师来摘梨子。但是,药剂师没有来,也没有道歉说为什么没来。妈妈不能够原谅他,这让卡莱尔和玛尔凯塔很恼火。他们指责她说,大家想的都是坦克,而你,你想的是梨子。后来,他们搬走了,在他们带走的记忆中,妈妈心胸狭窄。

可是,坦克真的比梨子更重要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卡莱尔领悟到,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并不像他一向以为的那样显而易见,他开始暗自对妈妈的视野有了某种好感。在妈妈的视野中,前景是一个大梨子,背景上稍远的地方,是一辆比瓢虫大不了多少的坦克,随时可以飞走并且消隐到视线之外。哦,是的!实际上妈妈是对的:坦克是易朽的,而梨子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