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4/8页)

可是,既然他已经二十年没碰她了,她丑不丑,又有什么关系?

这很有关系:哪怕是远在天边,兹德娜的大鼻子都是他生活中的一道阴影。

很多年前,他有过一个漂亮的情妇。有一天,她去了兹德娜居住的城市,回来后甚感不快:“我说,你怎么能跟这么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上床?”

他声明与她只是一般相识,极力否认与她有男女之情。

因为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而他不是不知道:女人要找的不是漂亮男人。女人要找的是有过漂亮女人的男人。以丑女为情人,那是个致命的错误。米雷克想尽办法要清除掉兹德娜的痕迹,并且,由于热爱夜莺的人日复一日地对他仇恨满怀,他希望作为党的专职人员力求努力上进的兹德娜,会很快地并且心甘情愿地忘掉他。

但是,他错了。她总谈起他来,不分场合,不放过任何机会。有一次,由于某种不幸的巧合,他和她在一个社交场合相遇了,她迫不及待地提起一段往事,那情景分明表明他们曾经非常亲密。

他怒不可遏。

另一次,他的一个也认识兹德娜的朋友问他:“既然你那么讨厌这个姑娘,那你从前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

米雷克开始对他解释说,那时候他是个二十岁的傻男孩,而她比他大七岁。她当时受人尊敬,令人钦佩,很有能量!她认识中央委员会里所有的人!她帮助他,抬举他,把他介绍给实权人物。

“我当时一门心思向上爬,是个傻瓜,行了吧!”他开始叫起来,“所以我靠上了她,我才不在乎她是丑是美呢!”

9

米雷克没有说真话。兹德娜和他年龄一般大。并且,尽管她为马斯图尔波夫之死哭泣,但是,当年她并没有上层的关系,也没有任何手段能让自己在仕途上有所发展,或者为别人在仕途上发展提供方便。

可是,为什么他要编排这些呢?为什么他要撒谎呢?

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通过后视镜看到秘密警察的车子,他突然脸红了起来。一段意想不到的回忆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当她指责他在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像个知识分子以后,他就想从第二天开始,改正这一印象,并且表现出激情迸发的样子。不,说他忘记了他们所有的性事是不对的!这一次,他就完全看得清清楚楚:他佯装粗暴在她身上运动着,他发出长长的、低沉的吼叫,就像和主人的拖鞋在争斗的一只狗一样,同时他又(略带惊讶地)观察着躺在他身下的女人,她非常冷静,无声无息,近乎无动于衷。

汽车里回响着有二十五年之久的这一低沉的吼叫,这难以容忍的声响透露着他的顺从和逢迎,他的急切和殷勤,他的可笑和可悲。

是的,是这样:米雷克宁肯宣称自己是个向上爬的人,也不愿坦白实情。那实情就是:他之所以和一个丑姑娘上床,是因为他不敢接近漂亮女人。在他自己看来,那时他连兹德娜都配不上。性格的懦弱,自信的缺乏,这才是他要掩盖的实情。

车厢里回响着激情狂乱的低沉吼叫,这一声响向他证明着,兹德娜只是他为了摧毁自己那令人憎恶的青春而钟情着的痴迷幻象。

他把车停在了她家门口。跟踪的车停在他后面。

10

大多数时间里,历史事件往往干巴巴地互相模仿,但是据我看,在波希米亚,历史演绎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情形。那里,并非按着以往的惯例,出现了一群人(一个阶级,一个民族)站起来反对另一群人的情况,而是一些人(整整一代男女)挺身反抗自己的青春。

他们企图抓获并驯服自己的事业,几乎就要成功了。在六十年代,他们的影响越来越大,在一九六八年初的时候,他们的势力几乎可以说如日中天。人们一般把这后一段时间称作布拉格之春:牧歌的守护人不得不拆除安在私人住所里的窃听器,边界开放了,音符逃离巴赫那宏伟的乐谱,以自己的方式唱了起来。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快乐,是狂欢!

为整个地球谱写伟大的赋格曲的俄国,不能容忍音符四散开来。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它向波希米亚派出了一支五十万人的军队。不久,大约有十二万捷克人离开这个国家,留下来的人中,五十万左右的人被迫放弃了他们的工作,来到坐落在偏僻地区的车间,来到遥远的工厂,开起了卡车,也就是说,来到了不再有人能听到他们声音的一些地方。

为了使这一不快回忆的阴影不再干扰这重建了牧歌的国家,应该让布拉格之春和俄国坦克的到来——这一美好历史的污点——化为乌有。为此,今天,在波希米亚,人们对八月二十一日的周年日噤若寒蝉,而那些站起来反抗自己的青春时代的人们的名字,也被仔仔细细地从国家的记忆中擦掉了,就像小学生作业里出的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