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6/8页)

那时候,他的脸上还长满青春痘,而为了让人看不见它们,他戴上了反抗的面具。他对所有人讲,他与他的富农父亲断绝了关系。他说,他唾弃了眷恋土地和财产的古老的农民传统。他描述了在家里与父亲争执并决然离家出走的场景。所有这一切,没有一点儿是真的。今天,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只看到了编造和谎言。

“那时候,你和今天比,是另一个人,”兹德娜说。

他想象着自己拿到了那一札信件。在碰到的第一个垃圾箱前,他停下来,小心地用两个手指夹着那些信,就好像那是粘上了粪便的纸,他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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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信对你有什么用?”她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它们?”

他不能说他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于是,他用一种伤感的声音,开始对她说他到了回首往事的年龄。

(说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不自然,他觉得自己的谎话没有说服力,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是的,他在回首往事,因为他如今忘记了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自己栽了跟头。正因为这样,他想了解自己是从哪里开始栽的,在哪里犯的错误。正因为这样,他想回头看看给兹德娜的信,从中寻出隐藏着他的青春、他的起步和他的根基的秘密。

她摇着头:“我永远也不会给你。”

他谎称:“我只是借一下。”

她又摇头。

他想到,他的信就在这间房子的某个地方,她可以随时拿出来给随便哪个人读。他认为,自己的一段生活掌握在兹德娜手里,这是不能容忍的。他想拿起小桌子上放在他俩之间的玻璃制大烟灰缸,砸到她脑袋上,然后拿走他的信。他没有这样做,他重新向她解释说,他在回顾过去,想知道自己的起点在哪里。

她抬起眼来,用目光打断了他:“我永远不会给你。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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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从兹德娜的楼里出来的时候,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楼门口。警察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踱步。这时候,他们停下脚步,看着他们。

他让她看这两个人:“这两位先生跟踪了我一路。”

“真的吗?”她说,语气中带着怀疑和不自然的讥讽,“所有人都迫害你吗?”

她怎么可以如此地厚颜无耻,向他当面宣称那肆无忌惮、蛮横无礼地打量着他们的那两个人,只是碰巧路过的行人?

只有一个解释。她和他们串通一气。他们的把戏,就是让人觉得秘密警察并不存在,没有任何人受到迫害。

这时候,警察穿过马路,在米雷克和兹德娜眼皮底下,上了他们的汽车。

“多保重,”米雷克说,他甚至不再看她。他上了车。通过后视镜,他看到警察的车在他身后刚刚启动。他没看到兹德娜。他不想再看她。他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因此,他不知道她一直站在人行道上,长时间注视着他,神色惊恐莫名。

不,兹德娜之所以拒绝将对面人行道上踱步的两个人看成警察,不是因为她厚颜无耻,而是因为她被眼前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事情吓坏了。她想向他掩盖真相,向自己掩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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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野蛮驾驶的红色跑车,突然出现在米雷克和警察之间。他踩了下油门。他们驶入一个城镇。出现了一段弯路。米雷克明白,这时候,跟踪他的人不可能看见他。他拐进了一条小街。刺耳的刹车声中,一个正要过马路的小男孩刚好有时间跳回去。米雷克从后视镜上看到那辆红色轿车跑到主路上去了,而跟踪者的车还没有过来。稍后,他又拐到另一条街上,就这样从他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

他上了一条完全相反方向的路,出了城。他看看后视镜,没有人跟踪,路上空荡荡的。

他想象着那两个可怜的警察正四下找他,还要担心自己被上司训斥一通。他发出了一阵笑。他放慢速度,看了看车外的景色。坦率地讲,他从来没有看过景色。他总是开往一个目的地,安排一件事情,或商量另一件事情,乃至外部世界的空间对于他来说,是个负面的东西,是时间的浪费,是妨碍他活动的障碍。

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两根红白相间的护栏慢慢降落下来。他停下车。

忽然,他感到疲倦至极。为什么要去看她?为什么要收回这些信?

这次旅行所有的荒唐、可笑、幼稚之处,都向他的脑海袭来。驱使他来到她面前的,不是理性的推理或利害的权衡,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欲念。是远远地向过去伸出手臂、拳打它一番的欲念,是持刀割破他的青春画卷的欲念,是一种他无法控制又未得到满足的强烈欲念。

他感到疲惫不堪。现在,要把那些会连累人的书信文件从他的家中转移出来大概不可能了。什么都完了。警察就跟在他身后,不会再放过他。太晚了。是的,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