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3/8页)

有些人很快明白他们并不具备牧歌所需要的性情,因而他们动了去国外的心思。然而,既然牧歌就其本质而言是所有人的世界,想要移居他乡的人显然就是在否定牧歌,结果他们国外没去成,而是去了监狱。其他的人不久也踏上同一条路,他们是成千上万地走的,其中就有很多共产党人,包括借皮帽给哥特瓦尔德的外交部长克莱门蒂斯。在电影银幕上,恋人们羞答答地手拉着手,而通奸则被由普通公民组成的荣誉法庭严厉惩治;夜莺在歌唱,而克莱门蒂斯的身体像一座钟一样摇摆着,敲响了人类历史的新黎明。

就在这个时候,这些人中一些聪明又激进的青年,突然奇怪地感觉到,他们到广阔天地里所开展的事业开始有了自己的生命,与他们的理想背道而驰,并且不再理会那些赋予其生命的人们。这些年轻且聪明的人开始在他们的事业后面呐喊,他们开始呼唤它,责难它,追捕它,对它进行逐猎。如果我要就这一代聪明且激进的青年写一部小说的话,我会把这部小说定名为《逐猎失落的事业》。

6

修理工合上发动机盖,米雷克问他该付多少钱。

“这有什么,”修理工说道。

米雷克坐进驾驶座,十分感动。他一点儿继续旅行的愿望都没有。他更愿意和修理工待在一起,听他讲笑话。修理工探身车中,拍了他一下。然后他向门岗走去,打开栅栏门。

在米雷克开车从他前面经过的时候,修理工用头向他示意了一下停在加油站门口的那辆车。

粗脖卷发的男人站立在敞开的车门旁边。他看着米雷克。坐在司机位置上的那家伙也注视着他。两个人咄咄逼人地、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米雷克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也尽力用同样的表情看他们。

他超过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家伙上了车,那车调个头,继续跟踪他。

他心想,真应该早点动手处理掉那些会连累人的书信文件。如果他在受伤的第一天就开始动手,不去等待与兹德娜的电话联系,他也许还能够把它们安全地转移。只是,他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着这次要去见兹德娜的旅行。事实上,这事儿他想好几年了。但是,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因为他的命运正在大步走向终点,而为了使它尽善尽美,他应该全力以赴。

7

遥想与兹德娜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当时有一种获得巨大自由的飘飘然的感受,而且他在各方面都突然开始一帆风顺。不久,他娶了一个美丽得终于让他有了自信的女人。后来,他的美人去世了,留下他和儿子在一起生活,他成了一个令人艳羡的鳏夫,很多女人对他倾慕,给他关怀和照顾。

与此同时,他在科学研究领域出人头地,而这方面的成功保护了他。国家需要他,他因而能允许自己对国家说三道四,而在那个时候,几乎还没有人敢于这样做。渐渐地,随着逐猎自己过去事业的那些人有了影响力,他就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电视荧屏上,并且成了一个名人。俄国人到了以后,他拒绝背弃自己的信念,因而被辞退,并且出入都有便衣警察相随。这些都没有把他击垮。他迷恋上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他走向毁灭的步伐在他眼里都是高尚而美丽的。

听我说清楚:我没有说他迷恋上自己,而是说他迷恋上了他的命运。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事情。就好像他的生命获得了自我解放,突然有了自己的利益,而这利益与米雷克的利益毫不相干。依我看,生命就是这样转化成命运的。命运连抬起小手指为米雷克(为他的幸福,他的安全,他的心境和他的健康)做点什么的意图都没有,而米雷克却为了他的命运(为了它的伟大、它的澄明、它的美丽、它的风格和它的喻意)甘愿赴汤蹈火。他觉得他对自己的命运负有责任,而他的命运却不觉得对他负有责任。

他与自己的生命的关系,就像是雕塑家与他的雕塑、小说家与他的小说的关系。小说家不可侵犯的权利,是能够对他的小说进行加工修改。如果小说开头他不喜欢,他可以重写或者删掉。可是兹德娜的存在拒绝让米雷克行使作者的特权。兹德娜坚持要留在小说的头几页,不让人把她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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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与兹德娜的瓜葛到底为什么让他觉得那么没面子呢?

最简单的解释是:米雷克是很早就开始逐猎自己先前事业的那一种人,而兹德娜则一直对有夜莺歌唱的花园忠贞不渝。最近这段时间,全国有百分之二的人兴高采烈地欢迎俄国坦克的到来,她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是的,确实如此,但我觉得这一解释不令人信服。如果只是这个原因的话,如果她只是为了俄国坦克的到来而高兴的话,他本可以高声地并且当着众人的面辱骂她,他不会否认说不认识她。兹德娜对不起他的,是一件格外严重的事情:她是个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