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整个仲夏时节,卡萝尔对肯尼科特都好像特别敏感。她想起了许许多多他的怪事情。她听到他嚼烟叶时觉得又气恼又好笑的样子;她晚上一个劲儿念诗给他听的情景;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看来都已遗忘了,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她一再重复说他虽有入伍参军的宏愿,但现在还得要耐心等待下去。就是在许许多多的小事情上,他也都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很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爱做家务,特别善于小修小补。百叶窗的铰链坏了,他毫不费劲儿就把它修好;他一发现鸟枪的枪管里生了锈,就会心里感到难过,像孩子似的跑去找她寻求安慰。反正她总觉得他这个孩子爸爸简直就跟休一模一样,尽管休的前程尚难预卜,但他肯定要比他老子富有迷人的魅力吧。

那是在6月底,有一天暑气逼人,天边还不时出现闪电。

镇上其他医生都应召入伍去了,压在肯尼科特身上的工作特别重,所以他们夫妇俩并没有到湖畔别墅去消夏,而是仍旧留在镇上,有时不免感到无聊和恼火。那天下午,卡萝尔到奥利森·麦圭尔——从前叫作达尔·奥利森——杂货铺去买东西,那个刚从乡下来的年轻小伙计居然敢如此大胆放肆,这不由得叫她感到非常气恼。其实,那个小伙计的举止言谈并不比镇上别家铺子里的掌柜们来得更加唐突随便,但是因为天气太热,她也就发火了。

她说要买鳕鱼准备做晚饭用,那个年轻的小伙计咕哝着说:“你干吗要买那种糟糕透顶的东西呀?”

“我喜欢它呗!”

“瞎扯淡!我说,大夫先生想来应能买得起比这还要好的东西吧。来一点儿本店刚上柜的特制的牛肉熏香肠怎么样?棒极了。海多克家也常常来买呢。”

卡萝尔火冒三丈地说:“哎哟哟,小伙子,我家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来瞎指点,至于海多克家爱买什么玩意儿,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那个年轻的小伙计简直碰了一鼻子灰,赶紧把蹩脚的鳕鱼片包装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慢腾腾地走出去。她仿佛心里很难过地说:“刚才我实在不应该对他说这样的话。其实,他心里可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人还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态度粗鲁呢。”

她又走到惠蒂尔舅舅的杂货铺去买细盐和一包安全火柴,这时她的那种后悔心情也没有用行动表示出来。惠蒂尔舅舅热得汗流浃背,身上穿的一件无领衬衫全湿透了,正冲着店里一个伙计大声吆喝道:“来呀,你赶快把这一磅小甜饼送到卡斯太太家去!镇上有些人认为,开铺子的掌柜就得整天接电话,送货上门……哈罗,卡丽。我觉得你穿的这件褂子,领口似乎开得太低了一点儿。你也许觉得非常朴素大方,不过,我说也许我还是个旧脑筋吧,我总觉得女人家不该把自己的胸脯都敞开,给全镇人看!哈,哈,哈!……希克斯太太,你好!你要买鼠尾草吗?对不起,刚卖完了。怎么样,买别的香料好不好?”惠蒂尔舅舅好像挺不高兴似的,哼着鼻子说:“好说,好说!我们这儿还有名目繁多的香料,质地跟鼠尾草一样好!我说,来一点儿甜胡椒,怎么样?”希克斯太太刚走出店堂,惠蒂尔舅舅就气呼呼地说:“有些人走到柜台前还不晓得自己到底要买啥东西呢!”

“我丈夫的舅舅可真是个榨取人们血汗、恃强凌弱但又假装笃信上帝的圣徒!”卡萝尔暗自寻思道。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戴夫·戴尔的店铺。戴夫举起两只手说:“不要开枪!我投降,就得了!”她笑了一笑,情不自禁地想到,将近五年以来戴夫一直喜欢跟她开这种玩笑,仿佛她是在威胁着他的生命似的。

她懒洋洋地在炎热的街上边走边想,戈镇居民谁都不会开玩笑——只有戴夫一个人例外。在最近的五年里,一到严寒的冬天,大清早莱曼·卡斯所说的总是这么一句话:“多亏天气还不算太冷——天气在好转以前还得要冷呀。”有一次,卡萝尔问埃兹拉·斯托博迪:“我要在这张支票背后签名吗?”可是后来他却把这事对大家说了五十遍之多。萨姆·克拉克也这样大声地问过她五十次:“你的那顶帽子打哪儿偷来的?”镇上有一个运货马车夫,名叫巴尼·卡胡思,本来他就像掉在夹缝里的一个镍币,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在肯尼科特嘴里却无中生有地讲过五十遍之多,居然说巴尼有一天指着牧师鼻尖说:“快上库房去,把你的那箱子宗教书籍搬出来——它们热得在出汗呢!”

每次她都是一成不变地沿着老路走回家去。每一幢房子的门,每一个十字路口,每一块广告牌,以至于每一棵树,每一只狗,她全都知道,路边排水沟里的每一块变黑了的香蕉皮和每一只空香烟盒子,她也都知道。甚至连每个人见面寒暄时的方式,她也都了如指掌。当吉姆·豪兰突然站住,目瞪口呆地直瞅着她的时候,他并不是要向她说说知心话,不,这是他在对她抱怨说:“哦,今儿个你慌里慌张的,上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