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弥留之际(第4/5页)

她对“性欲”的理解和她的性行为,都带有女权主义者的特色。她认为“性欲”是体内“狂野沸腾于天地的热血”在作怪,让人难以忍受是因为季节的影响,早春时节,最难将息。因为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是动物(包括人)发情的日子。她不是“爱”上了安斯,而是“接受了”安斯,因为他的家里没有女人,可是他“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场”。她与安斯的婚姻是十分现实的。可是,当她与安斯的婚姻令她失望后,她便去找了个情人,到树林里与他幽会。这就是她的性自由,她对这种事并不在乎,“我什么也不隐瞒,谁我也不想欺骗”。

总之,围绕艾迪·本德仑这个女性人物,可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阅读这部小说,也可以把艾迪和科拉对照起来阅读。

达尔这个人物也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他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叙事人,在十五个叙述者的所有五十九段独白之中,达尔的占了十九段,约为三分之一,小说的大部分情节是由他叙述的,他是事件的枢纽和推动者,其他叙述者只是做些补充或从不同的视角提供看法。

达尔出生在一个没有母爱的家庭,深为没有母爱而痛苦,他说:“因为我没有母亲,我不可能爱我母亲。”(见21节,第79页)正是由于没有母爱,他感到孤独和苦恼,不知自己是谁,自己存不存在,而且常常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强烈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带来精神上的创伤,他在人们眼里显得性格孤僻,行为乖张,被认为精神有毛病。他老是跟珠尔过不去,也正是母亲抛弃了他而钟爱珠尔的缘故。

达尔孤僻偏执,却十分敏感,具有某些精神不正常的人所特有的非凡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能够看到他不在场时发生的情景并且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和《喧哗与骚动》里的昆廷颇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十分敏感内向,结局也相差不多,一个跳河自杀,一个精神分裂。达尔放火来结束送葬旅程,应当说是过激行为而不是发疯的表现,卡什认为这种做法有些在理:“于是后来,达尔发现我们当中似乎应该有人出来做点什么,我几乎相信在某种程度上他做的没有错。”(见53节,第203页)可是,在最后被押上火车送去疯人院的时候,他大笑不止。这时他显然已经精神分裂,把“达尔”当作了另一个人,并用第三人称来称呼,问“他”在笑什么。

文学里有“诗人-疯子”一说,达尔是不是这类人我们姑且不论,但达尔的诗人气质在小说里却有充分的表现。弗·卡尔说:“在达尔的段落里,我们见到某些福克纳笔下最具狂想曲色彩的散文……福克纳为达尔的视野发明了一种语言。”83这类例子在小说里不胜枚举,比如用木瓢从杉木桶里取水喝的快感和情景,他描写得多么细腻和独特:“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明白:水装进了杉木桶里,过些时候,味道要好得多。喝起来温凉温凉的,还暗带一丝儿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吹过的热风……到了夜里,水就更好喝了。我老爱躺在门厅的铺板上,在那儿等着,听大家都睡着了,再起身摸回到水桶边。周围一片漆黑,搁板是黑的,静止的水面仿佛凭空成了一个圆洞,我用瓢去搅醒水面之前,说不定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在我喝水之前,没准瓢里还能看见一两颗星星。”(见3节,第7页)同样,达尔会做关于存在不存在的哲理思考:“在一间陌生的房里,你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么都不想之前,你是什么?而在你什么都不想的入睡之际,你什么也不是了。当你酣然大睡时,你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珠尔知道他存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存在不存在这回事。他做不到入睡前什么都不想,因为他不是他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不存在的自我。”(见17节,第66页)

达尔是个农村青年,小说里没有提到他受过什么教育,他的诗人气质仿佛是天生的,他那些诗情画意的描写和富有哲理的思辨有可能吗?这不禁让人想到达尔是不是福克纳的影子,甚至是福克纳的代言人。看来,达尔充当小说最主要的叙述者不是偶然的,于是有了从传记角度来考察达尔这个人物的可能。也有评论家指出:福克纳在青年时代,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复员回家的那个阶段,他像达尔那样,性情古怪,成天东游西荡。那段时间福克纳也经常写诗。评论还提到,小说中的艾迪和安斯与福克纳的母亲莫德、父亲默里的情形也有相似的地方,小说中艾迪夜间拒绝安斯,莫德也有不让默里进卧室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