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第5/11页)

“你知道盛美人是怎么死的吗?”王突然抬眼问我。

盛姬?我听说过那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宫廷谋杀案。姜皇后生的十七王子突然无疾夭折,王召集帝国最有经验的仵作、智士调查此事,一无所获。倒是巫士的卜辞轻易地揭开了真相:是盛姬放蛊害死了王子,且在盛姬的寝宫里找到了不祥的彘血。

“臣听说她是被方相士以驱鬼术正法的。”

王的嘴角隐隐抽搐:”可是处死她的命令却是我下的。我坐在这么高的位置,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宠妃,这是多么好笑的事啊。”

王命令处死盛姬,可又想保护她,岂非矛盾?我不解地望着王。王的喉结微微颤抖,鼻翼不住翕动,干枯的眼眶里突然充满了白光。

“她被拖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在审讯的时候她始终是一言不发。其实,她只要稍稍为自己申辩一句,或是流下委屈的泪水,我也会心软大赦了她。我忘不了她大而澄澈的眼睛,那似水温柔的眼神,那在浣纱溪边长大不谙世事的女子,又怎么会制造阴毒的蛊呢?”

“陛下,臣听说蛊实际上就是毒药,是把许多毒虫放在封闭的器皿中,等最毒的把其他都毒毙吞食,再以此虫提炼剧毒物质而成。若是中毒而死,王子身躯必有中毒痕迹。”

“朕又何尝不知,可是在国人心中,蛊早已超越了毒药的概念,它可以是一个诅咒,一种无边巫术,一种夺命无声的鬼魅,你能向国人解释这一切么?她是为朕赴死啊,朕知道……”王的声调变得艰涩,“卜辞体现的是神的意志,神要她死,她不得不死。方相士用驱鬼术震碎了她的魂魄,她的鼻孔、眼眶、耳朵都渗出了血,常人若受此刑早已肝胆俱裂面部扭曲,而她的脸上却浮着浅浅的笑靥,像一朵晶莹剔透的荷花,那么安祥。她明白朕若是心有不忍特赦了她,朕便违悖了神的旨意,朕将无法持周礼治天下。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可人儿,是朕一辈子的痛。”

我看到一颗老泪从王高高的颧骨滚落。

从王的濩泽行宫归来,照旧有一大群人围上来询问我被召见的各个细节。我疲惫无力地挥挥手,躲进自己的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闷头大睡。脑袋像开了战场,短兵相交声战车错毂声不绝于耳。王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一千五百年前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传说又暗示什么呢?旧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代建立并影响至今吗?比如日渐势微的十六进制,比如众说纷纭的河图洛书。帝国开国百年以来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担忧什么呢?王作为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却无法保护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多么荒诞的事啊。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与冬至,合乎历元要求,楚星官甘韦庭上书王,建议修改颛顼古历。王欣然同意。

在新历颁布的这一天,王召开殿试大会。全镐京城麇集的学者智士济济一堂,分为两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侧是羡门、方士、谶纬师、巫觋、幻术师,王的右手侧是象术师、数术师、天文家、稷下学士、机械师、勘舆家。当我们这样入坐面面相觑时,心底顿时明白些什么。在蒲胥客栈,我、天文家、稷下学士、巫觋、方士作为帝国的顶尖人才簇拥在一块,从来没想到自己与对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阵营,我才恍然大悟,那两种令王寝食不安互相斗争的秩序是什么,那两个梦一般来去无踪的故事与故事的主角又分别代表什么。

王只是用他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寂静了。王说:“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要解决最为困扰帝国的一个难题。今年宋国的旱蝗导致人民颗粒无收,偏逢去年劳师伐徐,国库粮仓亏空。救济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过。长江黄河的泛滥更是朕的心腹大患。朕时常苦思:若是有一种至高至妙的方法,能预测来年的荒馑旱涝该多好。如此,帝国可以提前决策。若是荒年,则蓄积粮食;若是洪涝,则迁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则颁令改种旱田庄稼。朕上下求索,却难得一计。难道举国上下,倾尽智囊,也无法预测来年的气候吗?”王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在大殿内久久回响。

“陛下,”楚国名觋巫咸上前奏曰,“臣在楚国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数次预测来年的气候变化,无不合验如神。可见祖宗传下的占卜之术确有先知先觉之妙,乃是神人贯通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学士王子满征得王的许可,站起来说,“气候乃是种云气变幻、阴阳变换的一种现象,这里面有规可循。据我统计,长江流域的泛滥呈现或三或五的周期规律,中原的旱灾一般伴随着蝗害,是旱灾的气候周期律与蝗虫的生物周期律耦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