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4/7页)

“拜托,”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颤抖的指尖碰触我的脸,她的皮肤像沙漏中的沙砾一样干,“我迟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于是我们又一次向着人群中走去,午后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与我童年时相比暗淡了许多。

343:

艾比突然来我的进程探望。“生日快乐,妈妈。”她说。

为着我的方便,她以上传前的模样出现,看起来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青年女性。她环顾我乱糟糟的空间,不禁皱了皱眉。数码模拟出的书本、家具、斑驳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一扇窗,窗外的街景同样由数码合成,一部分来自21世纪的旧金山——我的家乡,其他部分则来自所有我曾想去却未能去的城市,在我还有身体的时候。

“我不会一直让它们这样运转。”我说。

如今家居进程的美学潮流是整洁、极简主义和数学抽象:柏拉图多面体、经典圆锥曲线回转体、有限域、对称群。通常都不超过四个维度,也有一些人鼓吹二维平面生活。我用如此高的分辨率让自己的家居进程模拟真实世界,这被视作对计算资源的一种浪费,一种任性。

但我无法克制自己。尽管我在数码状态中生活的时间远比在肉身中更长,却依旧选择原子模拟出的世界,而非数字化真实。

为了安抚女儿,我将窗外景色切换为一枚空中探测器传来的实时影像。那是一片位于河流入海口处的丛林,或许是曾经的上海吧。郁郁葱葱的植被从摩天大楼的残骸上垂下,大群水鸟挤满海滩,几只海豚不时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又带着几点浪花落回水中。

如今这颗星球上有超过三千亿人类意识,住在上千个数据中心里,加起来占的地方也没有当年的曼哈顿那么大。地球重新回到自然状态,只有少数顽固的人依旧守着他们的肉身,散布在相距遥远的栖居地中。

“你一个人就用了这么多计算资源,这样真的不行。”她说,“我的申请都被打回来了。”

她想申请再要一个孩子。

“我觉得2625个孩子已经足够多了。”我说,“我好像一个都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数码一族们为自己选择的数学符码组成的名字应该怎么念。

“下一次投票快要开始了。”她说,“我们需要争取一切能争取的力量。”

“就连你现在的孩子也未必都和你投一样的票。”我说。

“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说,“这颗星球属于所有住在这里的生命,而不仅仅属于人类。”

很多人都和我女儿一样,认为让地球重回自然状态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而这一成就正遭遇威胁。另一些人,主要来自那些上传技术推行较晚的国家,则认为让抢先一步殖民数码世界的人来决定人类发展方向有失公平。他们希望再次开疆拓土,建造更多数据中心。

“为什么你从没有在自然中生活过,却这么喜欢它?”我问。

“我们对照管地球负有道德责任。”她回答,“地球刚刚开始从我们带给它的恐怖中恢复过来。我们必须让它保持应有的状态。”

我并未告诉她,人类与自然,这在我看来是一对虚假的二元对立。我并未提起那些沉没的大陆,那些喷发的火山,那些亿万年间的沧海桑田、海枯石烂,那些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的冰冠,那些来去匆匆不可尽数的物种。为什么我们将这一时刻视作自然状态,而凌驾于其他时刻之上?

总有些道德之间的差异不可调和。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认为多生孩子才是解决之道,才能通过投票战胜对方。而对于生育后代的申请,对于如何在竞争集团之间分配宝贵的计算资源,其审批过程也变得愈加白热化。

但这些孩子又会如何理解我们之间的冲突呢?他们会在意我们所在意的不公吗?生为硅基生命,他们将会远离物质世界、远离肉身,还是会对此更加渴望?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盲点和执迷。

我曾经认为奇点临近能解决所有问题,却发现这不过是为复杂问题找到一个权宜之计,以救一时之急。我们并不分享同样的历史,也并不渴求同样的东西。

说到底,我和妈妈并没有什么不同。

2401:

下方的岩石星球荒凉孤寂、寸草不生。我松了一口气。一颗没有生命的星球,这正是我离开之前所接受的条件。

让所有人都接受同一种关于人类未来的愿景,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幸好,如今我们不用挤在同一个地球上做同一个梦。

微型探测器离开“俄罗斯套娃”号,落向下方旋转的行星。进入大气层时,它们像暮色中的萤火虫一样闪闪发光。浓稠的大气吸收了如此多热量,在高温高压之下,它们会像液体一样在行星表面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