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3/7页)

妈妈在耀眼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米娅在这里吗?”

“我们去找她。”

我们一起走过嬉闹的人群,寻找她记忆的幽灵。渐渐地,她开口向我说起她的生活。

“人为因素的全球变暖是真实存在的。”她说,“但主流共识毕竟还是太乐观了,现实还要糟糕得多。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个问题。”

托马斯和艾比很早之前就不再陪我来看望这位不记得他们是谁的外祖母了。我不怪他们。她对他们来说像是陌生人,正如他们对她一样。他们不记得她在慵懒的夏日午后为他们烤饼干,不记得她纵容他们过了上床睡觉时间还在用平板电脑看卡通。大多数时候,她都仅仅是他们生活中某个遥远的存在,只有在寄支票为他们支付学费时才会被记起。她就像神仙教母一般不真实,像曾经濒临崩溃的地球一样,仅仅存在于童话故事中。

她关心人类未来的子孙后代,远比关心她自己真正的子孙更多。我知道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但真相常常是不公平的。

“如果继续不管不问,大部分东亚地区将在未来一个世纪内变得无法居住。”她说,“如果你标记出人类历史中的所有小冰期和小暖期,你会得到一份大迁徙、战争和种族灭绝的记录。明白吗?”

一个女孩咯咯笑着从我们面前冲了过去,轮椅嘎吱一声刹住。一群男孩和女孩笑闹着追着那个小女孩,从我们面前跑过。

“那些富国制造的污染最多,它们却希望穷国停止发展,不要消耗那么多能源。”她继续说道,“他们觉得这样是公平的,让穷国为富国的罪恶埋单,阻止肤色更深的人们试图追赶肤色更浅人们的发展脚步。”

我们已经走到了草坪最远端。没有米娅的踪影。我们回转身,再次走向那些翻滚着、舞蹈着、嬉笑着、奔跑着的孩子。

“只有傻瓜才相信外交能解决这些问题。冲突无可避免,最终的结果不可能公平。穷国不可能也不应该停止发展,而富国又不会主动埋单。但总有一种技术方案,一种权宜之计。只要给一小群无所畏惧的男女以资源,他们就能做到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为她的疯狂科学理想大声疾呼。

“我们需要一支商业喷气机队,它们将在国际空域,在一切国家管辖范围之外喷洒硫酸雾。酸和水蒸气混合后形成细密的硫酸盐颗粒云,从而阻隔阳光。”她试图打个响指,无奈指尖颤抖得太过厉害,“就像1880年代,喀拉喀托火山爆发喷出的火山灰颗粒造成了长达数年的全球性低温。我们能让地球变暖,也能让它再次冷却。”

她的双手在面前挥舞,为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工程计划勾画出美妙愿景:建造一座覆盖全球的墙,让天空变暗。她不记得自己早已做到这一切,早在几十年前,她便已成功说服足够多跟她一样疯狂的伙伴来追随她的计划。她不记得那些抗议者,不记得来自环保组织的诅咒,不记得来自世界各国政府的阻击战斗机和谴责,不记得她曾被审判入狱,在那之后又逐渐被接受。

“……穷国应该与富国一样有权利消耗同等的地球资源……”

我尝试想象生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场永不终结的战斗,一场她早已获胜的战斗。

她的权宜之计为我们赢得了些许时间,却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这个世界依然挣扎于各种新老问题:酸雨腐蚀着珊瑚礁,对抗全球变暖是否应该继续,永不停止的指责推诿。她不知道富国用机器彻底取代了越来越少的青年劳工,从而将边境线彻底封锁。她不知道贫富之间的沟壑愈演愈深,不知道极少数人依旧消耗着绝大部分资源,不知道殖民主义以发展的名义死而复生。

她慷慨激昂地讲到一半,突然停下。

“米娅在哪里?”她问道,声音中失去了斗志。她望向人群,因为在我生日这天找不到我而焦急万分。

“我们换另一条路。”我说。

“我们必须找到米娅。”她说。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停住轮椅,在她面前跪下。

“我正在研究一种技术方案。”我对她说,“它能让我们挣脱泥潭,达到一个合理的状态。”

说到底,我毕竟是妈妈的女儿。

她看着我,神情疑惑不解。

“我不知道我完善技术是不是赶得上救你。”我脱口而出。或许让我无法忍受的念头,是只能拼起你的意识残片。我来这里正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是为了乞求她的原谅吗?我又已经原谅她了吗? 原谅是我们的愿望,还是依赖之物?

一群孩子从旁边跑过,吹着肥皂泡。泡泡在阳光中沉浮,折射出七彩光芒。一串泡泡落在妈妈的银发上,却没有立即破裂。她就像一位女王,皇冠上镶满璀璨珠宝,像一位上古贤臣,为天下无权无势者请命,像一位母亲,她的爱难以被理解,更难以被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