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2/7页)

我知道他们依然爱我,哪怕他们已不再爱彼此,但知道这些并不会让我更好受一点。

夕阳缓缓沉入海中,繁星一颗一颗亮起。我的风筝已消失在星辰之间。我想象仙子正乘风而去,愉快地亲吻每一颗星星。

妈妈掏出手机,飞速敲打屏幕。

“我估计你还没吃晚饭吧。”爸爸说。

“没有,我连午饭都没吃。跑了一整天。”妈妈一边说,一边低头盯着屏幕。

“我刚发现一家很不错的素菜馆,距离公园只有几个街区。”爸爸说,“也许我们可以在路上的甜品店买块蛋糕带去餐厅,让他们饭后端上来。”

“嗯。”

“能不能放下手机?”爸爸说,“拜托。”

妈妈长叹一口气,将手机放到一边。“我正在改机票,想改到晚一点的航班,好多陪米娅一会儿。”

“你连跟我们待一晚上的时间都没有?”

“明早我必须去华盛顿见查克拉巴蒂博士和弗鲁格议员。”

爸爸脸色一沉。“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关心地球命运,每天飞来飞去碳排放也不少啊。要不是因为你和你的那些客户总想着怎样跑得更快,运得更多——”

“你很清楚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客户——”

“欺骗自己很容易,我懂,但你正是在为全世界最大的财阀和最专制的政府工作——”

“我所给出的是具体的技术解决方案,不是空头支票!我们负有对全人类的道德责任。我在为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奋斗,他们挣扎在贫困线之下——”趁这两尊巨神不注意,我听凭风筝带我遁向远方。他们的争辩声渐渐消散在风里。我一步又一步走近翻涌的海浪,被风筝线引向群星之间。

49:

轮椅想方设法也没能调整到一个让妈妈感觉舒服的位置。

一开始轮椅试图把座位升高,好让妈妈的视线能与我为她找来的古董电脑的屏幕保持水平。但这样一来桌面的位置就太低了,不管她怎么弯腰驼背都够不到桌上的键盘。当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摸索键盘时,轮椅重新将座位降低,于是妈妈敲打出几个字母和数字之后,不得不使劲抬头去看屏幕。引擎低声嗡鸣,轮椅再一次上升。无限循环往复。

在“日落之家”,超过三千台机器在三名护士的监管下工作,照顾三百位年迈的住户。这正是我们现如今的死亡之道,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仰仗机械的智慧。这是西方文明的巅峰。

我走过去,用一摞硬皮书将键盘垫高,这些书是从她家里带来的,还没有被卖掉。引擎不再嗡鸣。为复杂问题找一个简单解法,以救一时之急,这是她会欣赏的方式。

她看向我,雾蒙蒙的眼睛并未认出我。

“妈妈,是我啊。”我说。沉默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我是你女儿,米娅。”

她有时候状态不错。我想起护士长说过的话。做数学题能让她安静下来。谢谢你的建议。

她仔细看我的脸。“不。”她迟疑了片刻,“米娅七岁。”

于是她又转向电脑,继续输入数字。“我得再算一遍人口与冲突曲线。”她喃喃道,“我得让他们看到,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坐在她小小的床上。她只记得自己的古董电脑,却不记得我,我以为这会让我刺痛。但她就像一只飞得太远的风筝,唯有对于太阳工程的痴迷,如同一根细细的线将她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让我无力愤怒,也无从心痛。

在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大脑中,禁锢着我所熟悉的思维模式。她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也不记得一个星期之前,或者过去几十年里的事。她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两任丈夫的名字。她不记得爸爸的葬礼。我甚至从未给她看过艾比毕业典礼的照片,或者托马斯婚礼的视频。

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的工作。不指望她能记住我提到的名字,理解我试图解决的问题。我告诉她扫描人类意识的困难之处,告诉她要将碳基计算模式转换为硅基是多么复杂,而能够承载人类脆弱大脑的硬件技术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她喜欢听一连串的技术术语。至少她一直在听,而不是急着飞去别的什么地方,这就足够了。

她停下手中的计算。“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我——是米娅的生日。”我回答。

“我得去见她。”她说,“只要先算完这些——”

“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我问,“她喜欢在外面晒太阳。”

“太阳……太晒了……”她喃喃道。继而她从键盘上抬起手。“好吧。”

轮椅轻盈地滑行,与我一起穿过走廊来到外面。孩子们尖叫着穿过宽阔的草坪,就像横冲直撞的高能电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则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像散布在真空中的原子核。与孩子们待在一起有助于改善老人们的情绪,因此“日落之家”将孩子们从幼儿园里接来,让他们在老人身边玩耍嬉闹听故事,仿佛重建古老的部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