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岭时刻 第四章

1

阿尔让我扶他回到卧室,由着我蹲下去帮他解鞋带、脱鞋子,他还不忘说声“谢谢,伙计”。

我要扶他上厕所时,他却拒绝了。

“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很重要,可是能够自己去上厕所也同样重要。”

“只要你确信你能做到。”

“我确信今晚能做到,至于明天如何,等到明天再说。回去吧,杰克。读读笔记——上面有很多东西。把问题留到明天解决。明天早上过来找我,告诉我你的决定。我还会在这儿。”

“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

“至少百分之九十七。总的来说,我现在感觉很不错。我先前都没有料到还能跟你讲这么多话。单只把这事情告诉你——并让你相信这一切——就已经让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我不太确定我是否相信这一切,即便有过那天下午的历险,但我没有说出来。我跟他道了晚安,提醒他别数错药(他回答说“好,好”),然后就走了。我站在外面,盯着稻草人举着的孤星旗,看了一会儿,走下人行道上了车。

千万别牵扯上得克萨斯,我暗暗告诫自己……

但看来很难躲过去。听到阿尔改变过去所遭遇的种种困难——轮胎爆裂、引擎故障、桥梁垮塌——我隐隐感觉到,要是我继续下去的话,得克萨斯迟早会把我牵扯进去。

2

经历过所有这一切后,我就没指望凌晨两三点之前能够入睡,很可能我一整夜都不会合眼。

但有时候,身体会平衡自身的需要。等回到家,小酌几杯后(能又在家里喝酒是我重返单身的福利之一),我顿感眼皮沉重。等到喝完苏格兰威士忌,看了九、十页阿尔写的奥斯瓦尔德纪事之后,我的眼睛几乎就睁不开了。

我把杯子放在水槽里冲了冲,走进卧室(随手把脱下来的衣服丢了一路,这定会让克里斯蒂深恶痛绝),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我想伸手关掉床头灯,但胳膊感觉很沉重,很沉重。在异常安静的教员办公室里批改荣誉论文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不足为奇;谁都知道,对于那桩不容宽恕的事情来说,时间存在着离奇的伸缩性。

我害得那个女孩瘫痪了。把她重新送回轮椅里。

今天下午从储藏室的台阶下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卡罗琳·波林是谁,别傻了。而且,可能她现在还在某个地方走得好好的呢。也许穿过那个兔子洞创造了另类实景、时间流,或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卡罗琳·波林,坐在轮椅里,拿着毕业证书。

那一年,麦考伊家族的《扬帆起航》是流行音乐排行榜冠军。

卡罗琳·波林,1979年在百合花园里行走,那时村民组合的《基督教青年会》是流行音乐排行榜冠军;她偶尔会停下来俯身拔掉其间的杂草,然后起身继续向前走。

卡罗琳·波林,跟父亲一起在森林里,很快就会瘫痪。

卡罗琳·波林,跟父亲一起在森林里,很快就会像城里其他孩子一样进入青春期。真不知道,当收音机和电视新闻里宣告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在达拉斯被枪杀的时候,她在那个时间流里的什么地方。

约翰·肯尼迪会活着。你能挽救他的生命,杰克。

那样真能让事情变得更好吗?没人能保证。

我感觉就像独自挣扎着摆脱尼龙袜子。

我闭上眼睛,看到日历一页页飞走——老电影里经常采用的老掉牙的时间过渡。我看见日历像鸟儿一样飞出我的卧室窗户。

入睡之前我最后想到的是:愚蠢的二年级学生,下巴上留着更加愚蠢而散乱的山羊胡子,咧着嘴,咕哝着说,蟾蜍哈里,跳着过大街。我正要斥责那孩子,哈里拦住我。别!没事。他说,我已经习惯了。

随后我沉沉睡去,精疲力竭。

3

我在清晨的阳光和鸟声啁啾中醒过来,摸摸自己的脸,醒前我肯定哭过。我做了个梦,虽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但肯定是个悲伤的梦,因为我不是一个轻易会哭的人。

脸上干干的。没有眼泪。

我枕在枕头上,扭头看床头柜上的钟——六点差两分。光线很好,美丽的六月清晨,学校也放假了。暑假第一天,老师跟学生一样高兴。但我却感到很悲伤。悲伤,不仅是因为我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去盥洗室的途中,几个字兀地蹦进脑海:你好,布法罗·鲍勃[32]

我停下来,光着身子,看着浴室镜里大睁着眼睛的自己。现在我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难怪我醒来时很悲伤。我梦见自己坐在教员办公室里,读成人英语作文,楼下的体育馆里,随着最后一声哨响,另一场高中篮球赛落下帷幕。我太太刚刚戒酒归来。我希望回家的时候她在家里,而不是需要我花个把小时打电话到处找她,最后把她从某个当地酒吧里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