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忠魂归国(第3/6页)

赵广陵回到松山的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手书了一幅字,上写“虾夷蜉蝣,魑魅魍魉”,用秋吉夫三送给他的那台传真机将之传了过去,然后拔下线头,砸了传真机,扔到垃圾堆。

一个晚上,他把曹文斌和赵厚明找来,当着大家的面立下字据。剩存的所有战争遗物,全部转赠给曹文斌建抗战博物馆所用,即日起由曹文斌逐一登记封存。赵厚明以后即便再动着哪怕一颗子弹壳,当视为偷窃,曹文斌可以报案。赵厚明急了,说,二爷,你不要我给你养老送终了嗦?你死后哪个来管你?还不是只有我给你招魂引路、披麻戴孝。

赵广陵喝道,老子以后自己挖坑自己埋。

所谓“送终”,不过是活着的人出于爱戴和良知,或出于文化习俗之传承,或纯粹是做给人看的。那些风光隆重的场面,那些披麻戴孝排成队的孝子贤孙,丧主怎么看得到? 赵广陵早就想开了,纵然到快咽气那几天,自己挖坑的力气没有了,像李旷田老师那样跳怒江的勇气还有的吧。干干净净地去,要什么儿孙操心?

而为廖志弘延迟了近半个世纪的“送终”归魂则不一样。赵厚明永远不会明白,二爷如此兴师动众,还要跑到境外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迁坟。他以为这些老家伙们都怕身后之事不风光呢。

别看曹文斌是个商人,但操办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他一方面疏通了缅甸方面的关系,一方面又跟廖志弘的老家取得了联系。找到一个失去音讯五十多年的老兵的家人该有多难啊,赵广陵退休后多次给湖北荆州那边的地方民政局、公安局等部门写过信,但都如泥牛入海。一个几十年前就离家远行的故人,现在人海茫茫中的寻找真如大海捞针。曹文斌对赵广陵说,没有关系,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此话一点也不夸张,通过网络,全国各地都有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他们就像于无声处挺立起来的一排排脊梁,驮负起被疏忽了的责任、道义、良知和公正。湖北的志愿者很快给曹文斌发来了邮件,详尽说明了廖志弘老家的情况,连荆州的飞机、火车、轮船、汽车的班次情况,路该怎么走,都说明得清清楚楚。那边还特别说明,已经联系了当地政府,英雄骨骸回乡时,政府和来自民间的志愿者们将在村口迎接。

“瞧瞧,故乡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曹文斌对赵广陵说。

赵广陵想,凭自己这老病之身,还真办不成这件牵涉面广、头绪众多的大事。他感慨地说:“有了你们这些热心人,忠魂回家,不再难了。我们中国,有希望……”他说不下去了。

一个云幕低垂的上午,一行人堂堂正正地开车过了边境口岸,缅甸方面竟然派来了四个持枪的士兵乘一辆吉普车开道,还有个官员随行。赵广陵就像个重要人物,被人们前呼后拥地簇拥着,细心的曹文斌还请人扎了一副临时的轿子,说必要时就抬着赵广陵上山,但赵广陵坚持要自己走。两家国内的电视台,三四家媒体的记者,以及五六个志愿者,浩浩荡荡向芒撒山发起最后的“总攻”。在过口岸时,流落在缅甸的老兵王念还带来了另一个老兵高英才,他说他知道当年芒撒山上的战斗,他的部队打佯攻。主攻的是一支中美混编的伞兵,那些人火力好,能打。赵广陵激动地抓住高英才的手,急迫地问:

“你见到过廖志弘上尉吗?中等个子,皮肤白白的,总跟美国人在一起,他是翻译官。”

高英才说:“老长官,战场上那么乱,哪个分得清哪个哦。我只晓得仗打完,战死的人都埋在芒撒山上了。有好多。现在缅甸人还叫那个地方‘中国人坟’哩。”

历史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近,它的真实常常在人的想象力以外。它可以被扭曲,被遮蔽,被掩埋,甚至被删除,但只要有一条小径通向黑暗中的历史,只要大千世界里有一个人拒绝遗忘,历史就是被碾压为齑粉,它的本来面目依然能够还原,它光彩夺目的那一面依然会在朗朗乾坤中熠熠闪光。

就像廖志弘我死而国生的英灵,“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几乎没有费多大的工夫,赵广陵就确定了廖志弘的葬身之地。这已经是多年来定格在他脑海里的一幅画了,三棵一字排开的大青树下,有碑,有坟,有死死望向故乡的凝固了的目光。

在一棵三人都合抱不了的大青树下,人们在葳蕤的灌木丛中果然找到了几堆陈年乱石,还有几块残缺斑驳的石碑,有的半掩埋在地下,有的倾斜在厚土中,有的爬满了青苔和绿色植物,更为神奇的是,有一块碑竟然被一棵直径约两米的叫不出名字的树身紧紧包裹,弯曲蔓延的树干还留出了一部分碑面。人们小心铲去上面厚厚的苔藓植物,终于依稀辨认出上面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