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亲情与爱情

回国后他们的问题很快就查清楚了。周荣的影响力让赵广陵大开眼界,本地政府首脑、公安局长、边境管理局局长、边防武警支队长,在周荣给赵广陵压惊的晚宴上,都来给周荣敬酒,一口一个“老领导”“老八路”,搞得周荣不断指着赵广陵说,打日本鬼子,我没有他厉害。你们给这个老英雄多敬敬酒。

那个晚上赵广陵喝多了,毕竟在监狱里待了一段时间,身子骨虚,第二天就病倒了。周荣不容他多说什么,买了机票两人一起回昆明。周荣说,老伙计,我的老伴儿也不在了,家里空空的,现在我们两个半死老倌不相互搀扶,哪个来管我们哦。

在昆明,周荣让赵广陵住最好的医院,做全身检查,单人病房,进口药物,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全程服务。住得赵广陵心惊肉跳,让他想起当年在美军医院才享受到的那种待遇。但此一时彼一时也,怎能相比?他见到周荣就抱怨,这要多少钱,我的医保报销不了的。周荣笑笑说:“我还负担不起你的医疗费?共产党发给我那么高的退休金,也有你一份。老伙计,你得做一个手术了。不大,小手术,我会给你找最好的专家。”

赵广陵一怔,问:“什么手术?”

周荣想了想,才说:“医生说你长癌了,在膀胱里。切了就好了,以后莫喝酒了。”

赵广陵沉默了,头扭向一边。死神终于追过来了,就像一个多次擦身而过的老熟人。阳光从窗户斜射过来,打在病床上,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倍显凄凉;窗外的树叶婆娑摇曳,像拭泪的手。周荣拉起赵广陵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赵广陵在缅甸的监狱里开始发现自己在尿血。开初他以为是劳累和环境改变所致。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是自信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阎王都害怕。这把老骨头已经磨砺成了松山上的一棵老松树,风刀霜剑,火燎雪压,只会越来越坚韧、劲道、皮实。怎么一住进医院就有癌了呢?

“我得回去。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成。”赵广陵幽幽地说。

“莫给我扯把子啦。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周荣知道赵广陵心里惦记的是什么,“廖志弘也是我的老同学、老战友。”

“我有承诺的,耽误了,耽误了……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今后九泉之下,我有何脸面与他相见?”赵广陵哽咽起来。

“你别急,这事还得从两国政府之间的层面来协商。你都不准日本人来松山挖一锹土,人家还不是一样。我会抓紧跟那边联系的。你呢,先做手术,养好了身体我们再去。这些年怪我,离休后对你关照少了。唉,你这个犟头犟脑的老滇票。今后我要把你管起来了。我是你大哥,对吧?”

赵广陵忽然像个无助的老小孩,抓紧周荣的手说:“要是像人家说的,划开肚子看看是晚期了,就缝回去。那还不如不花这笔钱。”

周荣拍拍赵广陵的肩膀,“枪林弹雨的战场上都闯过来的人,还怕这一关?还在乎这点钱?老伙计,放心好了,有我在嘛。要相信我,嗯?”

面对赵广陵这些年做的事情,周荣深感愧疚。离休前他已经官至副省级,离休后他只是全心全意地颐养天年,全国各地到处周游会老战友——当然不是赵广陵那个阵营的,还回老家住了几年。他生活在处处受人尊敬的晚年祥和生活中,人生圆满,没有遗憾。衰老不过是恭候在前方的一个老朋友,他安详而体面地走向它,就像一个领导走向等待提拔的下级,他在衰老面前也是尊贵的。他要是在衰老面前使使性子,说老子还不老。衰老也会说,是的,领导身体还好着哩。领导是八十岁的年龄,四十岁的心脏。离休生活让周荣这样级别的干部深感惬意,出游,唱歌,练书法,打太极拳,定期身体检查,参加老干部集体活动,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当他在畹町桥头见到赵广陵被押过来的那一刻,看到赵广陵那样消瘦,那样落魄,像条老野狗,目光里却有一种老而弥坚的东西,恨恨的,硬硬的,一下洞穿了他离休后的慵懒闲适生活,让他既心酸又惭愧。原来有的人还在为过去的光荣与辉煌而活着,原来生命中的承诺正是活下去最重要的价值。就像秋吉夫三点醒了赵广陵,赵广陵唤起了周荣的责任感。

膀胱切除手术很快就做了,这个浑身战伤的老兵又多了个让他感到羞愧的伤口——腹部一直要挂一个接大便的塑料袋。医生说你没有膀胱了,我们给你把尿道改道了,小便由肛门排出,而大便由腹部切开这个口排出。生活是麻烦点,但你的命保下来了。赵广陵见到来探视的周荣,第一句话便开骂,你这个老龟儿子,给我找的什么歪医生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不要说里面的器官。让他们乱切一气不说,还东改西改的。我还像个什么人?还不如一刀切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