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堤上的“辩证法”(第4/5页)

天道本仁慈,人间多小人。赵广陵想,昨晚熬到大家回去睡觉时都三点多了,陆杰尧还写这么长的批判稿!真是整人的人不嫌累。他这大学教授是咋个当的哦?

批斗会进行到一半,狂风大作、乌云翻滚,眨眼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怨神怒了。堤上负责观测水情的人敲响了警钟,指挥长不得不中止了批斗会,命令大家上堤抢险。有几处地方出现管涌了,浑浊的湖水地下山泉一般往上冒,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如何对付管涌。人们先是往里倒土倒石子扔沙袋,但水还是冒个不停,而且管涌处越来越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这时才有人想起王传心,说还是把那个右派找来吧,让他戴罪立功。王传心刚才已经昏倒过一次,不知是饿的还是吓的,或者是气昏的。现在他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拎到管涌处,一个现场指挥只差没有给他跪下了,“王工,你快拿个主意吧,我们该如何办?”

王传心泪流满面,浑身哆嗦,指着现场指挥说:“你们……”

然后他忽然像换了个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道:“管涌不能填,要围。来,来呀!来几个人,跟我做!”

他指挥人们在每个管涌处用一层沙袋一层稻草地围出一个个井来,把涌出来的水围在里面,水位越高,压力越大,管涌这才暂时止住了。王传心解释说这叫“养水盆”。

到了晚上,险情基本解除,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瘫倒在工棚里,有的人还没有走到工棚,就倒在泥地里睡着了。赵广陵还剩有半把力气,他在一棵树下找到歪倒在那里的陆杰尧,上去就是一巴掌。“这是为王工打的。”他说,然后又是一巴掌,“这是为我的女儿豆秧打的。”

陆杰尧没有还手,不知是没有力气了还是真心羞愧。他的眼镜被打飞了,爬在泥地里像条狗一样四处摸索。赵广陵还想再踢他一脚,但看到他那狼狈样,心就软了,帮他把眼镜捡起来,恨恨地说:“你是跟随过闻一多先生的人,先生当年为民众争取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为什么要变得像个国民党特务这般歹毒?”

“你才是国民党狗特务。”陆杰尧嘀咕道。

赵广陵愣住了,莫非他告发自己,是因为怀疑他是特务?他一把将陆杰尧揪起来,“你给老子说清楚点,哪个是特务?”

“闻一多先生遇害那天,你为什么忽然失踪了?”

“我……”赵广陵卡在了那里,卡在历史的一个紧要关头,既挣脱不出来,又百口莫辩。

陆杰尧占了上风,竟然有些洋洋得意了,“这个问题我没有弄清楚前,不会揭发你的。我们是读书做学问的人,讲究实证。你自己向政府去交代吧。”

赵广陵急了,差点又要挥起拳头,“杀害先生的凶手人民政府早就抓到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这两个旧时代过来的人,一个是右派,一个是历史反革命,但他们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只有相互的猜忌、仇恨。要不是因为白天太过劳累,他们也许还要厮打,还要互揭伤疤。赵广陵想起自己战争年代的那些患难同胞,大家一起面对死亡,英雄不问出处,贵贱共赴国难。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越是艰难困苦,越是手足情深。而现在,人都怎么了?

雨停风歇,月亮罕见地出来了,连续的大雨把天洗透了,即便是晚上也看得见那墨绿色的夜空纤尘不染。没人会想到这只是一个假象,以至于赵广陵和陆杰尧同时倚靠着那棵大树睡着了。也不知是几点,更不知是噩梦还是现实,一声尖叫之后是轰轰然沉闷声响。赵广陵看见月光下天上之水汹涌而来,那些沉重的沙袋,如充了气的皮囊在急流中翻滚,睡满了疲惫的人们的工棚,似水中积木四散开来,人头在其间沉浮,如覆巢之下飞不走的鸟。

溃堤了。

幸好他今晚没有住在工棚里,幸好他在这棵救命的大树下找陆杰尧打架。大水冲过来时,赵广陵反手就将大树紧紧抱住。水淹到腰时,他用全身的力气往上爬,总算爬到脱离水面的树丫处。这时他看见陆杰尧抓住了这棵树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在激流中荡来荡去,像一只随时要断线的湿透了的风筝。

“救救我!”陆杰尧在水中喊。

赵广陵要救他的话,必须再次跳入激流中,首先他要保证自己不被冲走,然后他要抓得住他,最紧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把他送上树,自己再爬上来。

“你的辩证法泡汤了。”赵广陵忽然有一种刻毒的快感。他想喝一大口酒,或者抽一支烟。

“救命啊!”陆杰尧绝望地向四处张望,大喊。他不指望赵广陵了。

赵广陵跳入了水中。在他多灾多难的一生中,他被人搭救过多次,自己也数次以命相抵去救人。但他为什么要去救这个害过自己的人呢?也许豆秧在九泉之下不会高兴,舒淑文在以泪洗面的日子里也会反对。这种告密者枉为教授,枉为人!溃堤的洪水为什么不淹死他。那么多右派和抢险者那天晚上都死了,连知道如何防止溃堤的水利专家王传心也死了。许多人被冲得很远,但人们发现王传心死在离溃堤处最近的地方,他的尸体阻挡不了溃堤的洪水,却仿佛是特意横尸于此,尽一个水利工程师的最后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