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大师身边(交代材料之三)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倭寇复神京,还燕碣。’联大已经复员了,秋季三校各自在京、津开课。你还不知道吗?”

闻一多先生坐在一张破藤椅上,跷着腿,却不断去扯左脚上翘起的圆口布鞋,鞋已经很旧了,没有了张力,总是似掉非掉,看来这双老布鞋即便不走路时,也套不牢脚。

这是昆明北门街上的一栋二层小楼,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一楼墙体为未经烧制的土坯砖,年深日久后发出古老的苍黄色,风啃过雨吃过,掉边缺角的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模样;二楼为木板镶架,更像老妪饱经风霜的脸。雕花木窗外檐的歇山瓦屋顶上总是长满了荒草。麻雀在其间嬉戏,燕子在屋檐下筑巢。这类房屋开间低矮,楼道狭窄,人上楼侧身,进门低头,倒也很符合古时礼义。中国民主同盟云南分部主办的《民主周刊》杂志,就租住在这幢临街的小楼里。这里也是著名的民主人士李公朴先生在抗战时期创办的“北门书屋”的所在地,抗战时这里常常大师云集,闻一多、朱自清、费孝通、楚图南、潘光旦、张光年等常来这里谈论国事,进步青年学生更是把这里当作追求新思想的源地。书屋里可以买到列宁、高尔基、鲁迅、毛泽东、巴金、老舍的书,还有许多思想“左倾”的青年诗人的现代诗歌和散文,如穆旦、臧克家、田间、李旷田等。它虽然只是一幢陈旧的中式老屋,但在当局看来,它是赤色的,是共产党出钱办的,因为它宣扬民主。

闻一多先生对面是个显得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像个刚从战场上溃退下来面对长官的败兵,只是一双冷峻的眼睛里还难掩深深的渴望。他背一个美军防雨背囊,还穿着与昆明当下时令不合适的“罗斯福呢”军大衣,那上面有战火的硝烟、死尸的味道、女人褪色了的劣质口红、想随他回家的战友一路紧跟的冤魂、火车上的煤灰、路边餐馆里遗留下的残渍、田埂上的新泥、乌鸦的粪便、灌木丛中沾上的即将发芽的草籽,以及一个流浪汉八千里路云和月浸染到皮肤里的风尘和落魄。

“先生,我是在路上看报纸才得知联大复员北归的消息,但又说先生还在昆明,我就赶过来了。”这个青年人小心地说。

“民盟这边还有好多事走不开,他们又让我主持这家刊物。现在是反内战、反独裁的关键时期,我们可不能松劲。”闻一多伸手去桌案上挪开那些成沓的稿件,找到刚才这个年轻人递来的一张复员证,当时他看了一眼就丢在桌上了。因为他怀疑来人又是一个来送恐吓信的特务,这样的经历他已经遭遇不少了。

“赵广陵。”闻一多先生推了推眼镜,“抱歉,你是我哪一届的学生呢?”闻一多露出一个羞赧的笑脸,随后把烟斗衔在嘴上,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健忘。

“1937届,长沙临时大学时注册入学的。大一时朱自清先生教我国文读本,大二时先生教过我唐诗选读。”年轻人仿佛更感到羞涩,作为学生,也许没有比不被老师记住名字更难堪的时候了。“我还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先生在贵州威宁时,还教我打过草鞋。”

“啊!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从云南牵一头骡子到长沙报到,半年后又跟我们回到昆明上学的云南娃娃。你还是联大剧团的,演过《雷雨》里的鲁大海!” 赵广陵同学名正言顺了。

“是,是是,先生那时亲自指导我们排戏,还帮我们做舞台设计画布景。先生,你把布景铺在地上作泼墨画,旁边给先生递颜料的就是我啊。”

闻一多毕竟是诗人,激动得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动作太猛,藤椅都翻倒了。但他并不管,两步抢到赵广陵面前,抓住了他的双臂,大声喊道:

“你后来投考黄埔军校去了,对不对?”

“对,对,大二去的,先生。”赵广陵为大名鼎鼎的教授终于认出了自己而热泪盈眶,就像与双亲失散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亲,刚才的拘谨、敬畏烟消云散。

“你们一起去的有三个同学,被联大的学生们叫作‘三剑客’,你,巨浪,还有一个曾昭抡教授的弟子,叫……刘、刘……”

“刘苍璧,先生。”

“对啰,对啰。当时我跟曾昭抡先生说起过,我是反对巨浪考军校的,是要培养他跟我做《楚辞》考证的,但曾先生说国难当头、青年学子投笔从戎是好事。巨浪还跟我讲要去过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生活,让我一顿好骂。巨浪现在哪里?刘苍璧呢?嗨,嗨,看我高兴的,杰尧,快过来给客人倒茶。你先坐那边,我们慢慢说。”

赵广陵被闻一多按到一张像云南的山路一般崎岖不平的破沙发上,他感到自己只有半边屁股坐踏实了,不过这有什么呢,他有掉队的士兵终于归队的幸福感。这时一个脸色苍白、穿长衫的年轻人从隔壁房间提了个竹壳水瓶来,闻一多快人快语,介绍说:“陆杰尧,去年联大毕业的,现在是云大的青年老师。来我这里帮忙,也是我们民盟的人。这位是我的学生赵广陵,应算是你的学兄。为打日本人从联大转考黄埔军校去了。嗯,你杀过日本鬼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