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东战场 (交代材料之二)(第4/6页)

但李弥军长却还在我的肩章上加一颗星,晋升我为中校副团长兼一营营长。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作战室,说:“廖营长,你差我一个娄子。”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问:“军长,我没干什么呀。”

李弥军长诡秘地笑笑:“军人什么都不干,国家养兵做什么?给我捅娄子去。把你上次丢的那个村庄给我夺回来。”

我就不明白了,“军长,国共不是已经签订了停战协定了吗?你让我去打共军,这娄子捅得就大了。”

“你把娄子捅得越大,上面越高兴。”他解下腰间的皮带,丢到作战桌上,让我跟他到地图前,指着我撤出的那个村庄说:“这些土包子,打他一下再说。你以为共产党会像大学教授那般爱和平?别相信停战协定上那些文绉绉的屁话。”

命令下来了,我营以一个加强连配属两辆装甲车、五门山炮进攻那个叫深水井的村庄,另外两个连策应。据情报和我自己的判断,那里只有共军正规军的一个排,还有一些不值一提的游击队武装,连炮都没有一门。我估计从发起进攻开始,一个小时就可结束战斗。我希望我们甚至都不需要开枪开炮,把装甲车直接开到八路的房子前,让他们起床走人。

但这是我八年的军旅生涯中最丢脸的一次战斗。我方部队在凌晨攻进深水井村后,忽然遭到共军足足一个团的反包围。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显然人家早有防备。李弥军长有句话说对了,停战协定都是他妈的“文绉绉的屁话”,一个兄弟把另一个兄弟彻底踩在了脚下,才会有真正的停战。我开着吉普车,冒着蝗虫一样飞舞的子弹,带着增援拼死营救,最后只救出了上尉连长陈济民。一个加强连啊,二百多号弟兄,都作了内战的第一批冤死鬼。

我号啕大哭,自受伤以来,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哭了。跟日本人打时,心中只有恨,从来没有泪;而跟共军打,我只感到冤,感到耻辱。“一觉醒来,和平没有了。”这是著名的民主人士梁漱溟先生当时说的话,各大报纸都拿它做标题。我就是那个让梁漱溟先生在“一觉醒来”痛失和平的人。

军部军法处的宪兵一根绳索把我和副营长高舜、上尉连长陈济民绑了,直接送到军部的拘禁室。据说李弥军长暴跳如雷,亲自下命令逮捕了我们。军事法庭的审判很迅速,不过是走了一次过场;结果很干脆:枪毙。

好吧,既然都在干阴间的活儿,这一天早晚都会来到。不是死于阵前,就是死于军法,这是当兵的人的不二选择。只是作为一个军人,背后挨一枪,已是莫大的羞耻,况且还是作为败军之将被人绑着行刑,况且还是死于自家兄弟的一记耳光!别忘了,我只是个用自己的屁股当脸的人。

有负苍生,死有余辜;身名俱灭,为天下笑哉。

行刑的时间定在第二天早上八点。晚饭很丰盛,有酒有肉。但我们三人谁也吃不下一口。陈济民还在泪水涟涟,不是哭他自己,而是哭自己连队的弟兄。他说营长,二百多人站成队列看不出人多,可要是死在一堆,就是座尸山啊!这个刚从陆军大学毕业一年的上尉,打日本人时没捞着放一枪,却不幸成为第8军参加内战打响第一枪的倒霉鬼。还有比这更不走运的人生吗?

那个夜晚阴风惨惨,星光黯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回忆任何往事都是一股股锥心的痛,比我当年在美军医院苏醒过来时更为难受。如果一个智力还算正常的人,莫名其妙地干了最糊涂、最愚蠢的事情,由此闯下弥天大祸,并注定成为人生耻辱污点、遗憾终生的话,那么,毁一次容,就已经是上帝最轻微的惩罚了。我为什么不战死在抗日战场呢?那样还落得个抗日英雄、为国捐躯的一世英名。我那些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生死兄弟,真是太幸运了。

晚上九点,李弥军长提着两瓶酒和一包美国牛肉来到我的囚室。他不来,我也会请求见他一面,将心中未竟之事托付于他。至少,我们还有一段生死情谊吧。李弥军长让副官和卫兵等在外面,给我斟满酒后,冷冷地说:“是老头子的侍从室下的命令要杀你们。你要知道,这一仗他们一直在盯着。”

“不用解释啦,军长。我只求速死。”

“兄弟,不打这一倒霉的仗,你可能也活不长。”李弥军长喝了口自己碗里的酒,“宪兵从你的行囊中搜出了毛泽东的书,《论联合政府》,这些书也是你这样的国军军官看的?你跟我玩什么把戏?”

“毛泽东还和委员长一个桌子上吃过饭喝过酒呢,军长。我读一读他的书也罪不该杀吧?和平、民主、统一、团结,实行宪政,军队国家化,不打内战。共产党在提,国民政府也在提,全国的老百姓都在翘首盼望。我以为我们马上就要和共产党成一家人了,共同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可我们还在这里刀兵相见自相残杀,天理难容啊军长!”我想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