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东战场 (交代材料之二)(第2/6页)

我没有跟李弥军长争辩,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把对方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人。作为一个少校军官,我当然要绝对服从一个中将军长的命令。我们是一群被驯服的羔羊,漂泊在同胞之血的大海上,没有光荣,只有耻辱。我情愿这苍茫的大海上都铺满日本鬼子的尸体,我们跟他们的仇还没有完。我的行囊里就有一首我的联大学长、诗人穆旦刚刚发表的诗作《轰炸东京》——

我们漫长的梦魇,我们的混乱,

我们有毒的日子早该流去,

只是有一环它不肯放松,

炸毁它,我们的伤口才能以合拢。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军人,都不能理解我们中国军人对日本鬼子的恨。穆旦兄,我的好学长,我浴血抗战的好战友,我多想和你一起直捣黄龙、生擒日本天皇。如果抗战还没有结束,如果这艘美军登陆舰载着我们直扑大海对面的那个蕞尔岛国,我会第一个冲下军舰。可是啊,我似乎搭上了一条错误的船,行驶在错误的航道上。方向舵不在我的手上,我只是这个混乱时代的过客。

我们在青岛登陆,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座颇具殖民风格的海滨城市,部队就开拔到胶东一线。到处都是八路的地盘。他们挖断了公路和铁路,阻止国军去接受日本人的投降。我和他们并不陌生,多年前就打过交道,“破袭战”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过去用来对付日本鬼子,现在却针对国军了。而国民政府为了和共产党抢地盘,甚至不惜让从前的汉奸队伍摇身一变,成为维持治安的国家军队。我们干的事情,不仅让老百姓痛恨,连战败的日本人都瞧不起了。我们进入一个县城时,一个已经向八路军交出了武器的日军大尉不无傲慢地说:“我们战败的,承认;你们的和平,不会有。三十年后,我们的,还要回来。”

这个狗杂种小日本,老子真想给他一把刀,跟他来一次决斗。

作为战胜国军队,去接受战败国军队的投降,本来是一件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啊!这是数百年来的中国军人从来没有过的光荣。我们在战场上时,为了让鬼子缴枪投降,把嗓子都喊哑了也从未遇到一个主动投降的日本兵。现在大批的日本人忽然就像没有了魂儿,孤魂野鬼一般一群一群地待在临时战俘营里,他们曾经满脸的骄横、凶残、剽悍都没有了,从军官到士兵,个个都显得谦卑、沉默、孤单。战败的军队就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这种遭遇我们也有不少,但我们最终是胜利者,这足以让人自豪终生。我们让日本战俘去修被八路破坏了的铁路,大热天他们干得汗流浃背,却找不到一个偷奸耍滑的人,仿佛是在为他们的国家修路。八路有时来偷袭我们,躲在远处放冷枪,要是没有命令撤退,这些日本战俘从不会惊慌失措,该抡头的抡头,该抬枕木的抬枕木。说实话,我欣赏这样的军人,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有时我们为了保证修路的进度和这些日本战俘的安全,不得不用装甲车上的机枪开路,向可疑的地方扫射。看着我身后抱着双手观战的日本战俘,我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了。那个曾经挑衅过我的日军大尉有一天似乎为了讨好我,说:“八路的,土枪土炮的干活,只能吓鸟儿的干活。我们的修路,狠狠地修路的干活。”我斜着眼看着他,尽量掩饰自己心中的羞愧,对他喝道:“干活去,少他妈啰嗦!”

为了打通交通线,我们不得不靠武力进入一些村庄。这些赤色化了的村庄从村长到妇女、儿童,头上都戴着八路的灰布军帽,腰间扎着从日军身上扒下来的宽牛皮带。老百姓似乎都站在八路一边,这不能不让人心惊。如果说抗战时期他们是土八路的话,现在他们的装备和远征军时期差不多了,他们在八年抗战中壮大了,就像一个少年在别人不察觉的时候,忽然长成了一个精壮小伙子。

在一个叫刘庄的地方,八路正规军的一个连试图阻止我们,但我们开着装甲车缓缓进庄,用上面的重机枪和小炮对准他们,还用大喇叭告知他们撤离。说我们是政府的军队,奉命前来维持本地治安,等等。那时毛泽东和蒋委员长还在重庆谈判,八路军从法理上说还是国民政府的一支军队,都是同一政府的武装,怎么能兵戎相见呢?我接到的命令是,八路如果敢开第一枪,就以叛匪对待,格杀勿论。

在我们强大的武力威慑前,八路退却了。他们总会在撤退之前跟我们喋喋不休地争辩,说这些地方过去都是他们的游击区,他们在这里跟日本人周旋的时候,国军在哪里?我告诉他们,日本人不是你们一家打的。蒋委员长说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中国很大,到处都是战场。国军在滇缅战场打鬼子时,你们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