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东战场 (交代材料之二)(第5/6页)

“你真是个书生,哪像个革命军人。”李弥军长仿佛有些生气了,“我李弥毕生遵循国父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教诲,追随蒋委员长实现三民主义。共产党那些主张,不过是师从他们的俄国主子罢了。我还不比你清楚?有没有一个政党的治国大计,要依照外国人的模子来建造?民国十六年朱德在南昌叛乱,我还只是朱德军官教导团的小排长,我黄埔四期的同学好多都跟着去了,林彪就是。朱德还亲自来动员我参加,可我李弥那时不是认为他们成不了气候,而是我不相信他们那一套,我只信仰三民主义。共产党只会搞乱中国,就像现在。”

我没有想到李弥军长还有这样一段与我相似的人生插曲。也许在这个主义纷争的时代,像我们这样有思想的军人,当军队从属于某个政党时,都会为自己究竟该站在哪一边而矛盾。如果当年他真的参加了那场叛乱,现在会不会像朱德、林彪那样,站在国军的对面?唉,乱世浊流中,命运其实简单到就是一个铜板的两面。

“军长,我也笃信三民主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国家为什么还这样乱?不能都怪共产党吧。”

“唉,兄弟,一个家庭兄弟多了还闹不和呢。”我知道如果我不是个死囚,李弥军长不会像个政工人员般苦口婆心,“当年我们追随国父中山先生的遗训光荣北伐,铲除列强,打倒军阀,剿灭赤匪,统一中国之大业即将成功时,日本人来了,等我们打败了日本人,共产党坐大了。哪个拥兵自重的大军阀不是打着为民众的旗号,行的却是封建割据占地盘的勾当?九一八事变后,大敌当前,共产党还在江西搞什么苏维埃共和国哩。一个国家军令、政令不统一,怎么能不乱?那些投降了的日本人如何看我们?你来缴他的枪,我来受他的降。刚一胜利就自乱阵脚,成何体统!胜之不武,不如不胜。面对外侮,中国军队之败,哪次不是败在自己人手上?一个一万来人的整编师面对一千来人的日军大队,我们有三千人不会打仗,三千人害怕打仗,三千人属于别的派系,还剩下多少人敢拿着过时的武器和日本人死拼?日本人纵然一千人,感觉也只是一个人。可你看看我们第8军在松山作战时,军长和副军长不是一个派系的,军长指挥不动师长,团长又不听师长的。这仗怎能打得不艰难?军队尚如此,国民复如何?你别忘了国父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之实现,需经过军政、训政、宪政三个阶段。兄弟失和,当家长的总得把闹事的逆子先降服了,大家才可能坐下来谈民主与宪政吧?”

“要是那个逆子闹得有一点道理呢?”我冷冷地问。

李弥军长用他那双豹子眼足足盯着我看了半分钟,然后气鼓鼓地说:“我要枪毙你。”

我镇静地回答道:“我知道。我的命是你给的。”

他叹了口气:“我的命也是你给的。”

我说:“不值一提了,军长,我们两清了。”

“他妈的,”李弥军长忽然显得烦躁起来,“好兄弟,我不得不枪毙你。”

“枪毙吧。”

“把你捆起来,跪在地上,一枪打穿你的后背。”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我感到好笑,一个身经百战的中将军长,竟说这小孩子的话。

李弥的脸上也有块伤疤,不过没有我脸上的疤痕那么难看。他脸上的伤疤在抖动。“你这个家伙,真的不怕死?”他嘀咕道。

“我是个无脸的人,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上。军长,兄弟唯有一事相求,乞望恩准。”

“讲。”

“兄弟我投笔从戎,本为杀日本鬼子,为国家民族效力;自追随军长后,风云突变,不得已参加内战,一战而败,死有余辜,个人身名已不足惜。但兄弟辱没廖氏家风,愧对列祖列宗。兄弟我……廖志弘今后何颜进廖氏祠堂?”

李弥军长摆摆手,“你不要说了,我让他们给你家下‘荣哀状’便是,我还会去函地方政府予以烈士抚恤。”

“那么……”我思忖再三才说,“兄弟再请军长开恩,将阵亡时间写在抗战胜利之前,并把政府颁发给我的抗战胜利纪念章和因功而获得的四等云麾奖章及勋章颁发证书,一同寄予家父。廖志弘……死也瞑目了!”

李弥军长怔怔地看着我,仿佛面对一支枪口。我起身,高举酒碗,笔直地跪在他面前,“军长,请答应死囚之托!”

“准。”他轻声说。

“军长,谢了你这碗送行酒了。”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李弥军长也端起酒碗喝干了酒,“啪”的一声将碗砸在地上。“你我生死兄弟一场,就此别过。”

我忽然有些伤感,也把面前的空酒碗砸了,说:“谢谢军长,来世有缘再做兄弟。军长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