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东战场 (交代材料之二)(第3/6页)

那时有个很常用的词汇“摩擦”,延安的广播电台总是指责国军是“摩擦专家”,在山东,在晋察冀,在东三省,国共双方一边谈判一边不断发生“摩擦”。在宴会桌上高举酒杯高调唱着和平时,桌子下却你踹我一脚我绊你一腿。李弥军长的说法是:“摩擦嘛,国共之间打日本人时都在搞,现在搞一搞又何妨?你总不能让‘军调部’的那些人没事干喝茶吧。”

开初时,我们和共军的“摩擦”有些像小孩子掐架,先互相谩骂,试探对方,但还不至于大打出手。我们要代表政府进入八路当年的游击区,恢复国民政府的政令、军令之统一,八路当然不听这一套。但我们就像当年的日军,仗着自己有坦克装甲车,把八路从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一座县城又一座县城威逼出去。后来八路开始反击,他们没有坦克,但他们人多,甚至可以动用上千的老百姓,围住我们的一个排或一个连,用唾沫星子把国军赶走。我奇怪山东的老百姓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们,两个月以前我们走到哪里都是鲜花和激昂的口号啊。有一天我不得不在瓜皮烂水果中撤出了自己的部队。我们是国军,总不能向老百姓开枪吧。

李弥军长对我的怯阵大为光火,把我叫到军部申斥了一顿,他说美国人给你装备的是烧火棍吗?是根烧火棍你也得打他几棍子呀。我说我怕捅了娄子,八路又把我们告到“军调部”,给政府的谈判抹黑。那时在青岛就有由国府、中共和美国人三方组成的“军事协调小组”,专门处理国共之间的摩擦。我在前方都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声。

军营里人心浮动,配属到连队的政工人员每天晚上都要召集官兵们开会,讲共产党如何勾结苏俄,赤化中国,妄图以共产主义取代国父的三民主义,如何在自己的防区里捕杀士绅、掠夺私产,共产共妻、毁灭传统。而我们国军是王者之师,吊民伐罪,维系国统,惩治叛乱。我不知道这些讲演会对士兵们的作战勇气有多大帮助。有一天我在上厕所时听到两个士兵的谈话,一个说,土八路那边是不是少女人,要几个人合用一个老婆?另一个回答道:哪个男人不喜欢多搞几个女人,我们这边有钱的人还娶几房姨太太呢。土八路穷,就要把那些姨太太抢过来大家共用,所以穷人都往他们那边跑。

敢情。先前问话的士兵说,那我们是有老婆的人和没老婆的人在打仗。可是我也没有老婆啊。

唉,这些全副美械装备的壮丁兵,我连训斥他们几句的心思都没有了。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抗战时期我们都可以读到,上面的那些社论常常让人热血沸腾。正如共产党人说的那样,我们的国家要是有了民主体制,哪里还会有内战?哪里还会有军阀、独裁以及政府的腐败?当一个社会有了不同的政党或政见,人们才能听到不同的声音,反对的声音,甚至真理的跫音。人们用语言反对你,总比用枪炮对着你好。抗战胜利后,共产党一直在呼吁组建联合政府,民主宪政,人民自由选举。我知道这于蒋介石来说,无异于与虎谋皮。如果说在抗战时期,我对共产党的主张还认识模糊,认为大敌当前,军令、政令必须统一,才能有效抗击日本鬼子的话,现在我对那些专制、独裁,不让别人说话的冠冕堂皇的说辞深恶痛绝。弱小的一方希望用民主来分享权力,而强大的一方,则要用拳头来把民主打得头破血流。民主是个美丽的女人,有人要精心打扮她,有人却要强暴她。兄弟们哪,有没有老婆是个人的问题,有没有民主宪政,要不要和平建国,才是国家的难题,战争的根源。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站错了队。

胶东的冬天真是冷啊,大地荒凉,群山苍茫,寒风刺骨,万物肃杀。而比凛冽的北风更让人心寒的是,我从延安的电台中听到,昆明的军警竟然围攻西南联大,向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开枪扔手榴弹。这是我们国家的军队干的事情吗?昆明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关麟征曾经是抗日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战将。但我敢向老天爷发誓:如果一个将军命令他的士兵向手无寸铁的大学生开枪,那他所有的荣耀都被玷污了。他完了。这样的人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报应迟早要来的。

1946年新年刚过不久,收音机里传来了让人振奋的消息,国共两党终于签订了停战协定。我们就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部队里上下都在谈论停战后的打算,一些青年军官计划重新回去上大学,没有上过大学或因战争中断了学业的,只要有复员证,都可以免试进大学。我也在规划自己的生活,尽管这将是一个并不轻松的未来,但我可以脱下这身已不让我感到光荣的军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