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6/8页)

舒菲菲当时身后的追求者至少有一打,有英俊的军官,银行的襄理,政府里位高权重的官员,富家公子,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她每天都能收到鲜花,每个周末都有宴请,连云南省前最高军政长官,省主席龙云的三公子都下帖来请她去龙公馆跳舞。当妹妹说赵迅在追求她时,舒菲菲忽然发现这些人是那样没有文化,那样肤浅庸俗。可如果说赵迅在追求舒菲菲,那就真应了一句老话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天鹅那么美,癞蛤蟆当然也有想的权利。问题的关键是这是一只有思想的癞蛤蟆,有男人魅力的癞蛤蟆,还是才华横溢的癞蛤蟆。天鹅爱美,更爱艺术。在舞台上的悲欢离合、浪漫爱情一步步推向高潮时,人间的爱情也愈演愈浓了。

有一天,在姐妹俩的闺房里,舒菲菲一边读着赵迅的情诗,一边泪洒诗笺,喃喃自语:

“究竟是爱一个人的那张脸,还是爱一个人高贵的灵魂?”

高中生妹妹纯情浪漫,一本正经地对姐姐说:“当然是灵魂了。黑暗中只有高贵的灵魂在闪光。”

那时的确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工人罢工,商贾罢市,学生上街争民主反内战,军警肆意弹压无辜。唯有像赵迅这样的人,还在一边开米线店一边办剧艺社,甚至还拿出一根金条来,依照大上海的刊物模式,创办了一家名为《桃花潭水》的话剧评论刊物,16开本,彩印封面,不惜成本送到香港去印刷,期期都是舒菲菲的大幅玉照。“我要让你成为话剧界的阮玲玉。”虽然前五期刊物出版后,总共只卖了不到三百本,但赵迅并不气馁,再拿出一根金条,以支付不断飞涨的印工费和纸张费。“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舒菲菲端详自己的彩色玉照时,曾经不无感慨地说。

急速发展的时局很快摧毁了这桩不现实的恋情。舒家是昆明的大户人家,舒菲菲的父亲舒惟麒曾经在滇越铁路上帮法国人做事,抗战时滇越铁路中断,舒惟麒便在一家法国洋行做高级帮办,同时还开了一家酱菜园,生意一度做到东南亚各国。1949年底炮火声在昆明周边炸响时,舒惟麒随洋行的法国老板一起撤离去越南,他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中,唯有最小的舒淑文不愿意走,理由是要留下来照顾年迈的奶奶。在慌乱而仓促的逃难中,人们如林子里被炮火惊吓的鸟儿。据说舒菲菲给赵迅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中断这拖了几年的苦恋,要么随我的家人走。桃花潭水纵然深有三千尺,赵迅的离别赠言却是那样绝情绝义:

“一个没有国家的人,怎么演话剧?”

解放军进了城,舒府“此地空余黄鹤楼”,让赵迅始料未及的是,在他正忙着各种劳军慰问演出,忙着学说相声快板,忙着去广播电台录音,忙着排演一出迎接解放军进城的新剧目时,一个年轻单薄的身影在一个雨夜守在他租住的楼房木梯前,怀里还抱着个提琴盒。赵迅一眼就看出了舒淑文眼瞳里为爱苦候多年的炽热目光。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在沧桑巨变的迷惘中,在残灯孤影、潇潇暗雨的恓惶心境里,赵迅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扑面而来的爱情,就像又迎来了一次解放。在你苦苦追求等待之时,拯救之手温暖地伸了过来。但你又受之有愧,仿佛不敢面对圣母马利亚的圣容。

“这不可以的,我要等你的姐姐归来。”

“你希望国民党再回来吗?”

“绝不。我们刚刚迎来了解放。”

“你永远也等不到。”

“那我就认命。”

“赵哥哥,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了我奶奶吗?”

“做我的妹妹吧,我大你整整一轮哩。”

兄妹做了不到三个月,便做成了夫妻。这大约是所有在乱世江湖中的结拜兄妹很圆满的一个归宿。赵迅不得不既愧疚又悲哀地承认:要忘掉一段爱情的伤痛,只能用另一场爱情来填补。不是他对逝去的爱缺乏坚守,而是新的爱扑面而来、势不可挡,就像这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人何其渺小,何其脆弱。

更何况舒淑文的奶奶去世了,她让赵迅索性搬到舒府空荡荡的四合院里。这一对新人的婚礼没有迎亲的花轿,没有去教堂(舒家全家都是天主教徒)接受神父的祝福,没有交换结婚戒指,没有高朋满桌的婚宴,更没有登报志喜,鼓瑟吹笙。“新社会了,新事新办,外国神父已经被人民政府驱逐了,封建礼数也被革了命了。军管会那儿盖个章,媳妇就娶回家门了。”赵迅对前来道贺的朋友们说。刘国栋、阿Q们乐不可支。革命了,解放了,今后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甚至指腹为婚这些旧时代的封建玩意儿都该打倒了。结婚就像过家家,高兴了就住在一起,不高兴了就扁担开花,各回各家,人民政府还支持。这才叫挣脱了封建牢笼的自由,这才叫真正自由的恋爱和婚姻。赵迅不寻常的爱情在那时已然成为仍然保守的昆明社会的一大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