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7/8页)

很多年以后,当赵迅深陷人间最黑暗的地狱时,他会无数次地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赵迅捧着娇小的新娘的脸,淑文,我还陌生的爱人,我赵迅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爱情?你凭什么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于我这连脸都不完整的人?你了解我多少?而新娘的回答是那样出乎他的意料,就像话剧舞台上的一段抒情道白:我的郎君,我还不是很了解你,这不重要;你没有一张完整的脸,也不重要,我就是你的另一张脸。重要的是,如果你和我姐姐成亲,那一天我要么削发为尼,终身不嫁;要么苦苦等候,独守闺房。直到有一天,阳光灿烂,天空碧蓝,桃花灼灼,梨花盛开。你骑一匹白马,经过桃林,摘花一朵,再经过梨园,又摘花一朵。桃花梨花,相映成趣。你苦难的人生,由此美满。

所幸新政权摧枯拉朽般摧毁了旧制度,人面桃花俱往矣,梨花坦坦荡荡热辣辣地盛开,笑尽了春风。多年前曾经有个算命先生对赵迅说,他有九条命,一生中有两次恋爱,两次婚姻,但他爱上的人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而能做他妻子的,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赵迅深为感谢时代变了,让他避免了讨二房的艳福或者尴尬。如果说舒菲菲是一本内容丰沛的彩印杂志,令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舒淑文就是一本单薄的无字书,书中的每一页都要用艰难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填写。新娘舒淑文就是穿上旗袍,身材也不会像她姐姐那样凹凸有致、风情万端。她是那样纤细弱小,青涩单纯,仿佛一阵风都会把她从赵迅的手中刮跑,直到她怀孕四个月了,赵迅才从妻子的身上看出了一个女人的韵味。

这样的女子需要在岁月中慢慢打开,慢慢品味,这样的女子不仅是赵迅的另外一张脸,还是他脑袋背后的另一双眼睛。她总能看到赵迅没有看到的危险。当赵迅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自己即将成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时,这个娇小的女人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不合适。不要去。”

“为什么?我们已经集体填好表格交上去了。”

“昨天我看见高建雄被押在汽车上拉走枪毙了。”舒淑文忧心忡忡地说。

赵迅沉默了。高建雄是赵迅过去的朋友,抗战时就在《中央日报》干编辑和记者,后来是《中央日报》云南版的采编部主任。云南籍将领李弥1944年是滇西抗日战场上的名将,但后来却成为解放军的败军之将,狼狈地从淮海战场上只身逃出来后,被蒋介石任命为中央军驻云南的第8军军长。李弥上任伊始便到处拉人,高建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做他的中校新闻官,同时仍在《中央日报》供职。1949年春节过后不久,他穿一身挺括的校官服来见赵迅,问赵迅愿不愿意也一起投军,李弥军长少说也得给他一个少校干干。赵迅当时就像毕业班学生看新生般鄙夷地说,我不参加内战。人民政府的布告说高建雄在滇南战役中“真顽抗、假起义”。赵迅两口子结婚时,高建雄还送来一辆橡皮轮的婴儿车,说是从缅甸搞来的英国货,他那时和起义部队正在东郊接受改编。他还说了段轻松的笑话,说国共内战就像小孩子家玩官兵强盗的游戏,今天你官兵我强盗,明天你强盗我官兵。争斗厮打一番后,大家各自回家找妈妈。我睡一觉醒来,满大街都是红旗,好像人们随时都准备好迎接新政权。上头说,仗打成这个样子,我们起义吧。然后解放军就过来了,还说,蒋军官兵兄弟,你们辛苦了。你们看看,我现在又是解放军了。

赵迅那时不是没有推想,要是自己去了李弥的军队,现在是像高建雄这样呢,还是已经亡命异国他乡,或者已成硝烟飘拂下的孤魂野鬼?那真是一个混乱的时期,一些人逃亡了,一些人失踪了,一些人浮出水面,更多的外地人拥了进来。昆明街头的一个补锅匠,过去经常在赵迅的米线店外面转悠,还帮赵迅的店子补过锅,技艺娴熟,谦卑热情,让客户常常高兴得多赏给他几文。解放军进城后这人忽然穿起了土黄色的军装,扎起武装带,成了威风八面的市军管会副主任,原来人家是地下党的重要人物呢。赵迅有一天在大街上碰见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同学,还是同族的堂兄弟,但是他却不敢相认,而对方似乎也有意避让。大家都知道,社会正在重新洗牌,谁也不清楚人这个渺小的动物,在上一副牌里是什么角色。就像高建雄天真地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放下了武器,换一身军装,他就是个解放军,人生便可以重新出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规则不一样了。

赵迅相信,以自己的聪明,任何规则他都可以很快学会并适应。棋有棋规,牌有牌理,你遵循它们,不一定都是输;你吃透它们,赢家就是你。可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要么新的游戏规则还没有建立起来,要么这种规则太陌生,一时难以适应。因此赵迅不得不暗自赞同妻子的话。像他这种过去时代里的风云人物,大小也算是昆明文艺圈里的名人,和国民政府的政界军界多多少少都有些瓜葛,朋友总有几个的吧。这些人跑的跑了,战死的战死了,该抓的也都抓起来了。天知道有没有人会交代出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出来。尽管赵迅坚信自己是痛恨旧制度、向往新社会的,可你怎么能让他们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