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第4/8页)

没有关系,赵迅此刻想。你要做人民的艺术家,凡是人民群众喜欢的,你都要去满足。相声、快板、街头剧、大合唱,山东快书、陕北秧歌,这些都是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需要尽快熟悉的艺术形式。李旷田同志如是说。在新时代激情饱满、才华横溢的大导演赵迅不仅可以在《雷雨》里导出扭秧歌的场景,《阿Q正传》里同样可以扭秧歌。只要人民喜欢,就是共产党喜欢。共产党马上就要发给你们薪水了。

当赵迅把这个事关肚子温饱的消息告诉他的剧艺社的朋友们时,比给他们加薪水更让他们欢呼雀跃,连思想一直比较落后的老韩眼眶里都有了泪花。他的妻子儿女都到了香港,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打听怎么可以去香港。“这可是国民党也没有魄力做到的事情。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老韩亮了一嗓子。那些容易激动的女演员,挥着拳头喊道:“革命干部,革命干部,我们也是革命干部了。”赵迅纠正道:“叫革命文艺工作者。当干部嘛,我们这些人还有差距,还要继续改造思想的。”他像领导一样地发话:

“省文联筹备组组长李旷田同志——也就是将来的省文联主席,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有比他更适合当文联主席的了。李主席指出,你们这些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是好的,是同情革命的,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今后只要是一切有利于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事业的文艺,党都会给你们充分的创作自由、表演自由。党会把我们组织起来,行动起来,到人民群众中去,甚至到抗美援朝第一线去,为工人、农民、士兵演出,写他们喜欢的戏,演他们为国家民众的牺牲。”

好激动的老韩一拍大腿,“我就不走了,去信叫家人回来。让他们看看,我老韩也是个对新中国有用的人。”

“爱情戏就不用演了吗?”

说这话的是剧社的当家小生刘国栋,他是抗战时期流亡到云南的杭州艺专高才生,山东人,天生的舞台坯子,往哪儿一站都是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抗战胜利后他因为追求昆明市长的千金留了下来。1949年底卢汉将军在昆明起义,他的老岳父带着家眷连同他的妻子随余程万的部队跑到了缅甸,他当时为什么没有走一直是个谜,有人说他要继续留在昆明演戏,有人说他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的情妇——一个富商的三姨太。这是一个为爱情而演戏、而活着的人。

“爱情戏?”赵迅反问道,“这个火热的时代,你可别心中光想到爱啊情的,一旦参加了革命工作,哪里还有时间谈爱情?”

“娃娃总要生的吧,不管是哪一家的革命。”刘国栋笑嘻嘻地说。

众人哄笑起来,赵迅提高了声音说:“各位,各位,要想当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我们不能再这样自由散漫了。而且,李旷田同志还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填一份表格,写清楚自己参加革命工作的理由,还有在旧社会所从事的职业,证明人,有没有参加过什么社团组织。旷田同志说了,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每一个革命文艺工作者都要像水晶石一样透明。”

“那要看到我的内裤了。”

剧社里只有从来都没个正经的阿Q才会说这样的话。这个家伙在舞台上把阿Q演得就像他自己,或者说在生活中他就是阿Q。小市民的痞气、怯弱、自卑、贪婪、安于现状、贪图享乐与小城名人的自负、傲慢、虚荣、油滑、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等诸种性格杂糅于一身。他就是城市版的阿Q,因此大家平常都叫他阿Q,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

赵迅瞪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阿Q的内裤想来应是最见不得阳光的东西。

可是,谁的又不是?

人们都说当演员的人总是分不清楚台上台下,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是人生更辉煌,还是舞台更灿烂?是戏剧人物更催人泪下,还是人生命运更坎坷磨难?这是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命题。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社会现实中的一个角色,或英雄,或小丑,或正派,或反派,或其他的连自己都难以界定的角色。谁都想演一出正剧,积极的,健康的,向上的,皆大欢喜大团圆的,王子和灰姑娘最后生活在了一起。但谁也都知道,生活远不是那么简单。生活就像《雷雨》中的那些人物关系和人物命运,充满阴谋、谎言、欺骗、伪善、情欲、乱伦、恃强凌弱、被大时代所左右,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个人悲情。赵迅在自己短暂的导演生涯中更偏爱悲剧,不是因为悲剧总有票房,而是由于人们在剧场淌下眼泪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爹娘还健在,妻子儿女环伺,会对自己原来或许平淡的生活倍加珍惜。那天赵迅在街上看镇压反革命的游街示众,一长串的大卡车,几乎每辆车上那些五花大绑、背上插一块长长木牌的反革命中都有他认识的人。有的是旧时代的权贵,有的和他打过交道,有的曾经训斥过他、欺压过他(比如有个家伙是税务稽查员,来他的米线店从来不付账,有一回甚至还带来他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帮人,蹲在米线店狂吃。只是一碗米线啊,你们吃吧,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啊,现在共产党请你吃一颗枪子儿)。赵迅那天是长长出了口恶气的。而最让赵迅解气的是, 1946年在昆明暗杀闻一多先生的两个凶手,现在也被人民政府抓获并且立即正法。当年这些人多么猖狂啊,暗杀、绑架、秘密处决、打打杀杀,就像闻一多先生在《最后的演讲》中说的,“用制造恐怖来掩饰自己的恐怖”。但有一个人物赵迅就搞不明白了,这个人在车上高呼口号,竟然喊的是“毛泽东主席万岁!朱德总司令万岁!斯大林元帅万岁”!那一分钟赵迅以为是国民党在杀地下党呢。刚才每经过一辆卡车,围观的群众都在纷纷叫好、拍手称快。此刻听到这口号声,竟然都戚戚然、不做声了。悲剧。不知道根源的悲剧。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的悲剧。命运中无以解套的悲剧。弑父娶母的悲剧比起这一幕,轻飘多了,远远超出一个导演的想象力。赵迅那时只感到人头攒动的街道两边忽然爆发了一场鸡瘟,他自己则一身鸡皮疙瘩,头发都竖起来了。而人们之所以接受眼前的悲剧,还不仅仅因为它与己无关,过去时代还有比这更大更惨的悲剧,至于未来会如何,暂且不去想它,自己还活着就好。特殊环境之下,一个好时代与坏时代的区别仅在于,前者上演喜剧,后者上演闹剧。至于悲剧,大约哪个时代都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