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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李发生聊天,走路也轻松了。时令已过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只穿着单衣、草鞋,背上背一顶草帽,肩上挎一支老套筒枪,有的还没有枪,只背了一把大刀,也有的腰杆上别了一把烧鸦片的烟枪,有人嘲笑我们是双枪队。能抽鸦片的毕竟是少数,穷人哪里抽得起嘛!我把我妈做的夹袄和布鞋藏在背包里,舍不得穿。我们穿单衣行军,最怕雨天,偏偏一进入山区的秋季,那雨就下个没完没了,草帽哪里遮得住,浑身湿透也要走哇,裤子上粘满了泥巴,有时简直成了泥人,只有两个眼睛还在转动。

连续走上十天,身体软得像一摊泥,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每到休息的时候,我就倒在路边的草丛中,把肿胀的腿伸直抬高,龇牙咧嘴地挤血泡,脚丫和鞋粘在一起了,一脱鞋就会拉掉一层皮。青草靠着我的脸,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草,草不会被连根拔起,东奔西走亡命天涯吧?青草之上是秋日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张潮湿的抹布。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列飞翔,翅膀闪着好看的银光,叫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我不知道它们要往哪里去,它们的家在哪儿?它们是回家还是像我一样离开家?

李发生也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草根,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鸟在天上飞,或者变成一条蛇盘在洞里,就不会被抓来打仗了。

越往北走,山越高路越陡,比我们的安家山高多了。爬到山顶眺望,山山相连,就像没完没了的波浪。黄昏的太阳给远近的山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山一片黛青,在云烟雾海中时隐时现。张浩存说,这些山叫秦岭,翻过秦岭,就是大平原了。

李发生在想着自己家里的事,他说,我爹该收工回家了。

我想起小时候跟梁根爬上安家山的情形,我们的吆喝声在山间回响。我家像大山深处的蜂窝。我家的核桃熟了吧,梁根正在用竹竿打核桃吧,我爹我妈在干什么呢?春花一转身跑进家门。我往家乡的方向眺望,云烟雾霭挡住了视线。这迷宫一样的山路,简直是老天布下的迷魂阵。

再往山下看,漫山遍野的树木显得很萧疏,秋风劲吹,树叶纷纷飘落,一派肃杀景象。我们的队伍三五成群,稀稀拉拉,遍布在曲折的山路上。有的穿戴着军衣军帽,有的干脆穿着自己的衣服,长衫夹袄混在其中。没有背包的人们背着竹背夹,也有的干脆背着背篼,就像赶集去卖鸡蛋或粮食的农民。没有水壶,就背一个竹筒,草鞋、草帽、蓑衣、斗笠胡乱地挂在肩上或用两根谷草拴在身上。也有的在刺刀上戳两个红薯或挑几根顺手扯来的蔬菜,还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抽大烟,吞云吐雾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各级长官不耐烦,一个劲地催促上路。抽烟的抱怨说,四个轮子的汽车跑久了也要加油,人累死累活的咋个不允许休息一下嘛!

李发生说,看这些龟儿子,像吹吹打打抬花轿的,或是进城抽大烟逛窑子的,哪像打仗的样子嘛!

行军走路,一是累二是饿。那时川军简直是烂杆子队伍,装备差,吃的就更差。一天两顿稀饭,还掺的玉米渣子,饭汤照得起人影,喝下去几泡尿就没了。饥肠辘辘还得走啊,我就只好把裤带紧了又紧。特别是晚上,又冷又饿。运气好时睡在老乡的房檐下,很多时候睡在露天坝,一张小草席,一条单被,经常被冷醒。我就把我妈做的夹袄穿上。半夜里经常被饿醒,醒来回想梦中吃着我妈擀的白面条,那个香啊让人直咂嘴巴。长官说,我们到西安就好了,蒋委员长会派人给我们送来补给,那时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我们互相鼓励:到西安就会好的,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至于委员长是个什么样子,可能就是白白的,像白面馍馍的样子吧!

也有人没熬到西安就死了。在秦岭不是霜就是雪,没有人迹,我们裹着单被在荒野露宿,早晨就有人没醒来。白面馍馍在哪里,不知道,但白生生的肉就埋在黄土里。闷闷的坟堆,没有声音,闷在我们的心头。大家埋着头,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士兵们抱怨,长官也着急,说是去跟南京交涉,要求给部队发冬衣。隔了几天又传话说,南京的头头脑脑正为打仗弄得焦头烂额,谁还管得了我们!

秦岭的雪仍然一个劲地下,几天之前那些又黄又红的树叶便零乱地飘落,山川一派萧寒。我和李发生再也不敢大意,晚上我们把几个人的东西裹在一起,背靠背身挨着身互相取暖。

果然我爹没说错,山的尽头是坝子。翻过秦岭我们一路走到宝鸡,再次看到平坝。张浩存说,那叫秦川,八百里秦川是最富裕的地方,占据秦川就可以称霸中原。诸葛亮一直就想扩大地盘,但在岐山一带就不幸去世,蜀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李发生说,蜀兵要翻过秦岭去跟曹操的部队打仗,那不等于自己送死!这么远的路,他们吃什么呀?张浩存说,看不出来,你的悟性这么好,你要是多认识些字呀,会有大出息的。李发生嘿嘿一笑,说,我没多大的能耐,我只是肚子太饿,就想到他们吃什么了。张浩存说,你说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李发生说,难道蒋委员长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这下轮到张浩存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