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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营长,这是什么鬼地方?营长说你问老子老子问谁!搞半天,我们是在打黑仗啊。可怜那些被打死的,死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冤啊!

我对那一带一无所知,只好跟着部队转来转去。几天前驻过的村子隔一段时间又转回来了,平坝里很难辨别方向。李发生问营长,你有没有地图呀?营长说,你给老子多管闲事!李发生又问,李长官在哪里?营长说,李长官还不是听人家卫司令的。卫司令是谁?人家是地头蛇,现在正指挥川军打仗呢!

我拉了拉李发生的衣袖,那意思是叫他别多管闲事,李发生便不说什么了。我想这仗怎么打,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人家喊走我就跟着走,喊休息我就休息。很多事情我想弄明白总是弄不明白,出来这些天,脑子给这个世界搅得乱糟糟的,总是晕晕乎乎。一看见人多我就发晕,坐车也发晕,像在河水中漂流。火车、飞机、大炮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本人已经造了那么高级的杀人武器,坦克、汽车、摩托、大炮这些都是我们缺乏的。人家都武装到牙齿了,我们却拿着自己造的老筒套,背着竹筒水壶在打仗。这哪是打仗嘛,简直是白白送死!

第一仗稀里糊涂被打散了。跟着营长走了很久终于又找着说四川话的人。我们才知道那些天我们一直陷在鬼子的包围圈里。是李长官派出一个团在外围死拼硬打,拉开一道血口让我们冲出去的。我们跟着营长跑出了包围圈,随大部队撤退。在一个叫关阙的县城,我们驻扎下来,开始挖工事,准备同敌人决一死战。

这时已经要过春节了。1938年的春节前夕,我们终于穿上发下来的冬衣。北方冬天那个冷啊,四川人哪里受得了!风像无数雪亮的针尖一样直扎骨头,冻得我们每一块骨节都在滋滋作响。我一直把我妈做的小夹袄穿在贴身的一层。我们像田鼠一样没日没夜在城外的防线上挖地堡和壕沟,只能看到新鲜的黄土在阳光下越堆越高。我用挖地的力气干着长官安排的事情,心想把工事筑好了战时就能派上用场。

闲来躺在土上,看着蓝天白云,我就想起我的安家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挖这些土,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这里的土与我们安家山的不一样,是灰的散的土壤,我们安家山的土又黄又糯,黏糊糊的湿漉漉的,有糯米的气味。想起糯米,我就想起我们那里中秋节吃的糍粑,糍粑上有黄豆粉的香气和蜂蜜的甜味。想起食物,家乡的味道在记忆中翻腾。我想一碗米粉,又细又鲜的米粉,加上又辣又麻的臊子,馋得人直流口水。

春节时我们吃上了一顿油醋面,大年初一还喝上了羊肉汤。不过,我不喜欢羊肉那股膻味,弄得我直想发吐。我把分给我的汤留给李发生喝,李发生给了我一个饼子,算是对我的回报。我们蹲在地堡里,外面下着雪,雪花在天地间悠闲地散步,自顾自地飘落,从容得很。李发生像个碎嘴的女人,用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说,雪下得太大了。我没吱声。李发生又说,不知四川下雪没有?我说,哪个晓得哟,估计也在下雪。

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哪有那么轻松啊!大过年的,我想吃我妈包的饺子。每年除夕,梁家塆的人都要包饺子蒸包子,吃饱了,再用蒸包子的热水洗澡,换新衣服新布鞋。大年初一一早,天还不亮,我妈就要起床做饭。我们躺在床上,听见风箱拉动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闻到腊肉的香味和蒸肉的气息。天光发白,我们就要起床,先放一阵炮,再坐在饭桌前吃饭。不管再穷,初一大早这顿米饭和蒸肉是一定要吃的,“蒸”就是“增”的意思,祈望新年增加粮食增长寿年。

春节期间,李军长来看我们,还带来了另一个比他大的官,就是营长说的卫司令官。卫司令官看上去像戏里的小生,那张脸白得像抹了一层石灰,眉眼生动很讨女人喜欢。卫司令的肚子大得出奇。李发生说但愿不是一肚子坏水,我想,要养这么一个大肚子需要多少粮食!李发生说,你真是“咸老婆子淡操心”,人家当那么大的官还缺了粮食!卫司令还戴着白手套,说到激动时把手套脱了,露出肥厚的手掌一个劲地挥。卫司令的手又白又厚,李发生说,男人女相,准有福气。我想,人与人不同,人家是司令,肯定比我有福气。卫司令说,这回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收拾日军,把他们通通地整了!我已做了严密的布置,现在我们已关闭城门,全体将士如同装进了棺材,一旦城被攻破,我们就被盖上了棺材盖子,我们将决一死战,精忠报国!李军长接着讲话,说,城在人在,誓与城池共存亡!临走前,卫司令递给李军长一个信封,说是与城有关的密令,到万不得已时才能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