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复仇的地狱之火(第6/8页)

父亲看见工兵正在费力地固定钢缆,他们一次次试图把钢缆送过河去,都因为水流湍急而告失败。父亲见过美国工兵团架设浮桥,他们使用一种抛绳枪先把绳索抛射到河对岸,再通过绳上的滑轮把钢缆一根根输送过去,这样很快就架好一座临时浮桥。但是中国工兵没有抛绳枪,所以只能很原始地用人背着钢缆过河,不幸的是天黑水急,背钢缆的人一次次被河水冲倒,架桥工作停滞不前。

父亲焦急地看看手表,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钟。他望望头顶,大山里漆黑一团,心想父母亲人大概都在守岁吧?怏怏地回到驾驶室,两人都睡不着,干脆抽着烟说话。父亲吐出一口烟来问闷墩:“想么子?想那个重庆女娃子么?”

闷墩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妈的,这些天特别想得厉害,也许因为小鬼子就要完蛋的缘故吧。”

父亲不由得深深地叹口气。是啊,报纸上天天都是胜利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就像一夜间枯树枝头忽然缀满嫩黄的新芽一样,连人的心都渴望发芽了。他忽然对军旅生活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就像当年对投笔从戎有种紧迫感一样,不同的是激情来自理想,倦怠来自心灵。“倦鸟归巢”,他忽然想到这个成语。他的“巢”当然不在军队,而在他心向往之的家乡和大学课堂。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问闷墩:“回去想做么子?”

闷墩闷声闷气地回答:“头件事就是赶快娶喜妹儿,当然还得看看人家是不是还没有嫁人。再就是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父亲说:“你不想念书么?要是你愿意,我让爹爹给你出学费。”

闷墩摇头道:“念书?算了吧,你是念书的料,以后到国外留学,做大事。我么,能熬成我师父那样,凭手艺吃饭就不错了。”

父亲有些失落,说:“你还年轻,当真不想念书?”

闷墩道:“人各有志嘛,如果我去念书,还不如拿了那笔钱去做生意。”

父亲第一次听朋友嘴里说出“做生意”三个字来,让他很是吃惊。接着闷墩把头凑过来说:“你猜猜,我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是谁?”

父亲一连猜了几个:史迪威将军,孙立人军长,廖耀湘军长,但是闷墩都摇头。他笑道:“嘿嘿,猜不到吧?告诉你,就是你父亲。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

父亲惊讶不已,他觉得闷墩的心思如同两层楼,下面一层是敞开的,上面一层却装着许多从不轻易示人的秘密。也许临近胜利快要回家了,闷墩对朋友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在汉阳老家,人人都知道你父亲的故事。他小时候那么穷,在汉口流浪讨饭,替人当伙计做学徒,直到创建裕华纱厂,成为远近闻名的棉纱大王。他念过么子书?只上了两年慈善堂义学。所以我梦想像你父亲那样攒一大笔钱,做个人人尊敬的大老板。”

父亲简直要对他的朋友刮目相看了,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闷墩,竟然揣着如此远大的人生目标,虽然今后能否实现另当别论,父亲还是为朋友的志向感到由衷高兴。但是父亲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我爹爹娶了三房太太,你要是有钱了也娶几房太太吗?”

闷墩摇头道:“胡说。我这辈子只娶喜妹儿一个。”他小心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只精美的银手镯。他喜滋滋地说:“这是我花了半年积蓄买的呢。”

父亲知道闷墩平时极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可见这份礼物的贵重。闷墩小心地收起银镯子,他说:“小哥子,有件事你能答应我么?”

父亲道:“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闷墩期待地说:“等我举办婚事,你来做我的牵手郎好么?”

“牵手郎”是四川民间婚礼上的重要嘉宾,一般都由新郎一方有身份地位的人担任。父亲觉得闷墩脑袋太过陈旧,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看重老规矩?他哼了一声说:“打完仗我要去念大学,没准儿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闷墩脸上掠过一阵失望的神情,头也低下来,不过他很通情达理,毕竟念书是大事,不比结婚,只是人生的过程。后来两人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除夕夜就在两个年轻人的无尽期盼中匆匆过去了。

东方呈现鱼肚白色,一九四五年春节到来了,一个工兵水淋淋地奔过来说,临时浮桥已经架好了,他们这才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开过桥去。黑毛军官蹲在对岸的桥头上,边啃干粮边盯着起伏不定的浮桥,等汽车开过后才站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啦老弟们,各人保重吧。”军官同他们打招呼说,“听说前面小鬼子的花样不少,还有坦克专搞破坏偷袭呢。”

父亲愉快地朝他敬个举手礼,从驾驶室将一盒外国香烟扔给他说:“谢谢长官,新年好!我们本来就是专干这行的,知道怎么对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