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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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宣布战败投降那天父亲正在蒙头睡觉,他听见外面响起零乱的枪声,先是心头一惊,以为发生情况,紧接着那两个成都人老丁和小程冲进来,他才知道战争终于结束了。

晚上大家举杯狂欢,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父亲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

没等大家高兴过来,奉调回国的紧急命令纷至沓来,各部队简直像开拔比赛一样争相往国内赶。父亲看到,无论是机场、公路还是码头,都被穿黄军装的队伍挤得满满的,他们都是赶回国去受降的国军部队。

联勤大队原本直属印缅盟军总部,但是抗战胜利前夕印缅总部名存实亡,联勤大队也就等于没有了领导。老庾通过他的父亲同重庆国防部取得联系,得到命令将盟军存放在腊戍火车站的武器弹药和战争物资统统搬运回国来,于是父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回国,自己却还要在畹町通往腊戍的滇缅公路上无休无止地奔波。

等到大部队开走了,原本拥挤繁忙的滇缅公路就像退潮后的滩涂一样忽然空旷起来。有天父亲遇见有支中国车队在兵站加水,大家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还有少数中国部队驻扎在缅甸中部曼德勒一带。英国人收复东南亚兵力不敷,只好挽留中国人替他们当临时看守。中午大家都在兵站食堂吃饭,父亲听见老庾对那支车队的军官发牢骚说,别人开到大城市南京、上海、杭州受降的,一个小排长也要捞上一两百万,更不要说那些师长团长了。

不料军官瞟瞟他说:“老兄,你的消息早过时了,什么一两百万?告诉你,最厚的油水还在东北呢。国民政府宣布没收敌产,你想想看,日本人在那里统治了十四年,谁跟敌伪没点瓜葛?但凡与日伪沾点边的都算敌产,所以国军一去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小排长的财产都用马车拉。东北人编顺口溜说‘排长睡汉奸妞,连长睡日本妞,师长团长赛皇上,想睡啥妞睡啥妞’。”

听得老庾脸都青了,好像遭人算计吃了大亏一样。

打从这天以后,联勤大队的运输任务开始出现一些微妙变化,原先从腊戍运回国来的物资都是直接运往国防部设在畹町、芒市的临时仓库,现在运输车队的路线却有了改变,他们宁可多绕上一两百公里路,多花上一两天时间从陇川、梁河绕道而不愿意将物资直接运回仓库。开始父亲不大明白,这样舍近求远绕个啥圈子呢?还是成都人老丁悄悄提醒他,你没看见有的车留在后面悄悄卸货吗?那是老庾和马面鬼在偷盗军用物资呢。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在暗中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啊。他有些愤愤然,决心阻止他们公然违法乱纪。有一天马面鬼故伎重施,命令汽车绕道而行,父亲佯装不懂问他说:“明明大路到畹町只有半天多路程,为啥偏要走小道,让兄弟们多辛苦两天?”

马面鬼很嚣张,冷笑道:“看你也是个老兵了,懂不懂什么是军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父亲反问道:“难道上级命令绕道了吗?是谁在违反军纪呢?”

老庾看见大家都在冷眼旁观,就站出来打圆场说:“老邓你有所不知,前面到畹町的公路维修桥梁,所以才要绕道的。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嘛,大家赶快执行马副队长的命令。”

父亲仔细看看老庾,他发现这位老同学眼神十分镇定,丝毫没有说谎者的闪烁和心虚,反而好像都是出于公心执行任务一样。他悲哀地低下头,不想与他撕破脸,就上车开走了。

晚上传令兵来找他,老庾已经坐在房间里,桌上摆了油炸花生米、卤猪头、牛干巴和烧鸡块,还有难得一见的云南“乌蒙肥酒”。父亲看见那瓶酒,心中跳了跳,那是他们当初五弟兄喝过的酒啊。老庾显然已经忘了酒的来历,递一杯给父亲说:“来来,老同学,干一杯,这是国内的好酒啊。”

父亲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记得这瓶酒吗?”

老庾狐疑着,摇摇头。父亲冷笑道:“看来贵人多忘事啊,那年我们五个人在昭通,不就喝的这酒么?”

老庾恍然大悟,连连说:“是啊是啊,难得‘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同学一场,又在战场上滚了这几年,好容易熬到战争结束,不要为些不相干的小事伤了和气。”

父亲仰头干了酒,他想起那几个一同出来从军的兄弟,不禁黯然神伤。老庾又替他斟满说:“古人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不过都是炮灰,战场上捡条命已属运气。活着是条龙,死了是条虫,但是你必须为自己活着才是条龙。我也不想瞒你,车队绕道是我的命令,而且今后车队也必须绕道而行。”

父亲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