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第6/10页)

不过,相关史料的确难读,虽经海内外众多学人的持续努力,还是有不少内容未能完全读懂,已经解读的部分间或有误。随着新史料的陆续披露,不断与既有史料比勘对读,时有心得收获,又相继撰写了十篇论文,并不断依据学界同好的研究和自己进一步研读史料,随时修订旧稿。自觉在现有史料的基础上,已尽可能地加以解读连贯,至于未能读出的部分,则信守阙疑,留有以待。

就目前情形而论,仍有两方面遗憾,其一,关于保皇会海外活动的资料。保皇会成立于海外,分会组织遍布世界各地,参与者大都是华人华侨,勤王运动的主要财政支持也来自华侨的捐款。在美洲、南洋、日本及港澳地区,保皇会和华侨创办了数十种报刊,除少数几种流传较广或已影印重版之外,多数难得一见庐山真面。参与保皇会的华侨后人及其团体,可能还保存有不少文献,目前见到的只有谭良和邱菽园的藏件。有此缺憾,迄今为止,关于海外各地保皇会的组织、人事和活动,大都语焉不详。近年来,日本、澳洲、南洋部分已有学人从不同方面加以研究,[11]而更为重要的美洲部分,虽有若干论文论及其中的一些人事,整体而言,缺漏尚多。若能汇集掌握相关资料,可以深入认识近代华侨华人的民族和群体自觉的进程,这也是保皇会影响近代中国历史最为重要的部分之一。此事限于条件,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其二,一些重要收藏,其中可能包含不少关键信息,由于存在多方面限制,无法解读。如赵凤昌藏札。其人原为张之洞幕府的要员,后来尽管因故退出,但仍然参与晚清乃至民国的各种大事的暗箱操作,从东南互保到南北议和的许多重大事件,均在其寓所接洽磋商,然后形成正式文件,因此有人称之为天下幕府之枢机。还有一些重要人物的资料正在编辑整理之中,暂时不便查阅。另有为数不少的未刊日记、函札、文集、笔记等,无缘得见。将来公之于世,对现有材料还可以作进一步的印证解读,以扩大研究的范围。

前贤治史,讲究搜罗材料要竭泽而渔,治晚近史事者对此应当全力以赴,但真正做到恐怕绝难。历史人事的联系无限延伸,又难以完整保存,而史料愈近愈繁,公私收藏不知界限,要想穷尽,再小的题目也无可能。因此,在具体研究时,掌握史料到何种程度方可出手,必然因事而异。这虽然是技术问题,却很难设立一定的科学尺度。今人将学问看得太过容易,著书立说,必看的相关资料尚未读过,已经放言高论者不在少数;有的虽然看过,却未必读懂;甚至有声明未曾读过,仍然要发表大通意见之人,高谈阔论,言不及义,全然外行话。

民国以来,学人多用外来系统重新条理固有材料,犹如将亭台楼阁拆散,按西洋样式将原有的砖瓦木石重新组装,虽也不失为建筑,可是材料本来所有的相互关系及其所起的作用,已经面目全非,其整体组合所产生的意境韵味,更加迥异。这类论著用外来成见取舍本土材料,即使所用条理系统,因根源在外,国人难以验证,认真追究,出入也相当明显。经历了近代史料大发现的时代,今人能够看到的材料远过于前人,读懂材料的能力则尚不及前人。而且史料的价值愈高,愈是难读,利用者反而日趋鲜少。以今日的情形而论,“做什么”当然不可忽视,“怎样做”更加重要;“看得到”即发现资料还需努力,“读得懂”更加迫在眉睫。否则,家有金山,沿门托钵,入山探宝,却拾得破铜烂铁的情况将愈演愈烈。

材料之于治史,有主料与辅料之分。主辅之别,虽然可以从材料的类型上大致分开,也不能一概而论,而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小说稗史所记,时有正史所遗漏或掩饰的事实。而档案运用不当,无非官样文章。书信日记,号称个人隐秘,近代却不乏有意留作史料之用者,不仅当时留心权衡,事后更有所删改,每每关键之处便有缺漏。近代报刊众多,往往党派牵连,所报道开始常由道听途说而来,后来也不过一面之词。但小道消息,未必不实,冠冕堂皇的内政外交,有时反而是欺世的幌子。许多后来人视为秘档的文件,当时传媒早有披露。

乾嘉考据,讲究信而有征,近人治史,重视第一手资料。其实,实事往往难得实证,即使亲身经历的所谓当事人,因利害各异,关系不一,无论当时的记录还是事后的陈述,都难免偏见。即使主观没有成见,对相关人事的了解掌握,也受所见所闻的限制,只能反映其所见所闻的一面,而无法全面展示本相。通过观照立场不同的各种记录陈述,一方面可以认识其中真实反映的部分和程度,逐渐接近事实本相,另一方面可以了解各人为何如此记录陈述的原因,进而探讨相关各人与此人事的关系及对此人事的态度。所以,资料的主次轻重,从类型判断只能相对而言,关键是看反映事实的程度和怎样反映事实。而这只能出现在研究的结尾而非前提。以晚近史料的繁复,如以能够自圆其说为标准,则但凡先立一说,大抵均能找到若干可以支撑的史料。成说固然容易,反证亦多。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证,不足征信,适以乱真,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似乎治晚近史事者毫无规矩可言,也无训练的必要,信口开河,反而美其名曰见仁见智。研究历史,不仅所论必须有据,更重要的是,作为论据的材料首先应当经过内证与外证的一套复杂检验程序,而检验的目的,不单是判断该史料是否可信,而要具体把握其可信的方面与程度,即在哪些方面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事实,以及为何这些方面近真,其他方面则不能,何以不能。断真伪之于历史研究,还是相对简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