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救上到勤王戊戌庚子间的朝野政局

研治近代中国的政治史事,常有事出隐秘,相关各人均不留记录,公开文书又多为官样文章,欲求实证,戛戛乎其难。而愈隐秘之事,因为事关重大,又不得确切的消息来源,坊间传闻愈多,相互歧异,真伪难辨。戊戌庚子间的朝野政局,接连发生废立、归政、建储、保皇、勤王等多项秘事,即使在风云变幻、绝不寻常的近代中国史上也显得相当异常。若以派分将人物关系截然分割,凡划定为某派者,必凸显其对待各种人事的思维行为与别派的相异之处,而忽视彼此的联系甚至沟通。戊戌政变之后,新旧矛盾极端尖锐,为了维护各自的权势地位,在扑朔迷离的政局变化中保持政治天平上砝码的分量,朝野上下,国内海外派分复杂的各种政治势力,竭力拓展各自的活动空间,为存在多种或然性,难以把握的局势发展留下回旋周转的余地。后人很难依据某一方面的表现,判断其看起来相当复杂矛盾的言行究竟是属性抑或谋略的体现。加之事出隐秘,直接证据往往不易得,官方文献或公开表白多为故作姿态,坊间传闻则系道听途说。公私文档如日记、书信等,一般来说可信度相对较高,至少能够反映事实的一面,而这一时期所留此类文字比较稀疏,朝野人士,或当时已不敢记录,或事后再作清理,缺漏极多。掌故笔记或许透露出若干实情,内容却相互抵牾,甚至张冠李戴,难以征信。欲得大体和全面,实属不易。因此,史事的本相固然应当努力显现,而当时人心目中各不相同的时势呈像,亦为历史真实的一种;况且根本而言,各人对同一史事的记录记忆本来就不一致。探讨不一致的表现及其成因,或者较追求本相更有助于洞穿历史。

第一节 救上

戊戌政变骤然发生,得知光绪和维新派蓄谋异动的西太后盛怒之下,不仅杀人泄愤,而且一度有废止新法之意,只是保留了部分经济、教育和军事方面的成果。[1]不过,西太后及其所谓后党,最重要的目标还是清除异己。但凡通过政变形式来解决政见与派系矛盾,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将政敌尽可能地赶尽杀绝,以绝后患,坚决杜绝任何秋后算账的可能性。对于戊戌政变后的权力执掌者而言,其政坛异己包括三类,一是最高权力象征的光绪皇帝,二是拥帝的所谓“帝党”官员,三是鼓动变法的维新人士。除被处决者外,光绪囚禁于瀛台,帝党官员或流放或革职或软禁,变法派则或逃亡或隐匿。对此,当朝执政分别采取了不同的处置办法。

光绪是帝党官员和变法派的政治依靠与精神寄托,政变后西太后重新训政,他虽然被剥夺了实权,并遭幽禁,形同傀儡,名义上仍是皇帝。只要光绪的身份不变,甚至只要他本人依然在世,就是帝党和变法派政治上卷土重来的希望,也是令旧党如卧针毡的一大心病。西太后在生固然能够控制局面,却不能不为自己的百年之后忧心忡忡。旧党官僚尤其害怕光绪长命于慈禧的潜在威胁。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谓:

八月,有问皇上消息于当轴者曰:“已皆问明,尽招认矣。”又问:“终久如何了局?”曰:“俟稍停数日,定有办法。”问:“皇上尚能放出否?”曰:“怕不能。”问:“如此囚禁,无异犯人,实属难过。”曰:“自作自受。”九、十月,有问皇上病者,某大臣曰:“吾料断无病好之日。”又有问枢臣者曰:“皇上如此囚禁,倘太后千秋万岁后,再出来,更不好。”曰:“幸病已深,恐非药石可能奏效。”[2]

日本《时事新报》据北京特派员报告:政变后“满洲人之意,以为西后既老,光绪方壮,若太后一旦死,恐光绪复政,不利于己,故不如及西后在时,绝其根也。然彼辈之所恐者,一旦废立,国人必有兴师问罪,而外国亦必责问之,故尚犹豫”[3]。执政者一直蓄谋废光绪乃至将其置之死地。西太后开始大概只想废去光绪的帝位,但担心外强干预,于是试图造成光绪病重的假象,趁机去之甚至除之。对于已被革职流放的帝党官员,当朝执政也千方百计要斩草除根而后快。至于对各地的维新人士,更欲大肆株连,一网打尽。

在政变后极度压抑的气氛中,对于当朝执政的上述企图,地方大员即使有所不满,一般也不敢表达。两江总督刘坤一是个别敢于直言的重臣。赵柏岩记:

两江总督刘坤一累电请保全皇上。仓卒政变,海内皇然。有谓皇上已大行者,志士聚海上而泣。坤一闻之,流涕曰:“上一片热心,惜无老成主持之,故致蹶败,此大臣之过也。”因三电政府请保全上,以免天下寒心。[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