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民主国家惧怕的是哪种专制

在我逗留在美国的那段时间里,我注意到类似于美国这样的民主社会制度有可能为专制的建立提供一些特殊的条件,并且在我回到欧洲以后我发现大多数欧洲的统治者们已经在利用这种社会状况产生的思想、情感和需求来扩大他们的权利范围了。

这让我相信,基督教国家最终也会遭受到某种压迫,某种同古代国家遭受的相似的压迫。

对这个问题的更细致地研究以及五年以来的不断地思考都没能减少我的担心,但担心的对象却改变了。

我们在过去的时代里从来没有看到统治者的权力如此强大,如此绝对,能独自掌管整个庞大帝国的所有的事物而不需要次级政权的帮助。没有一个君主会让自己的人民无差别地服从统一的法律规范,也没有君主会降下身份到每一个人民身边去领导或者引导他们。这样的思想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人民的脑中,就算人们有过这样的念头,知识的欠缺、行政手段的不完整,还有最重要的身份条件的不平等所造成的自然障碍都会很快地阻止这样一个庞大计划的实行。

我们看到在凯撒大帝实力最强大的时期里,居住在罗马帝国的不同民族之间仍有不同的习惯和民风。尽管都处在同一君王的统治之下,不同的地区之间仍是实行分开自治的,有着众多的强大而活跃的自治城市。尽管帝国的所有政府都集中在帝国皇帝一个人手中,并且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主宰一切,但是社会生活的细节和个人的生活情况却往往不受他的掌控。

确实,帝国皇帝拥有着无法抵消的巨大权力,可以使他们依照自己的喜好为所欲为,并且为了满足他们的想法,可以调动整个国家的力量。这就使得他们经常滥用自己的权力,随意剥夺公民的财产或者生命。他们的暴政对于少部分人来说是沉重的负担,但是这种负担却没有延伸到大多数人身上,并且暴政只会出现在一些重大的原则性的方面上,而忽视其他方面。暴政是残酷的,但却是有限制的。

看起来,如果在当代的民主国家之中建立起了专制,那这种专制会有另外的特性。它的范围将会更广,也会更为温和,它只会让人们感到身份被降低了,却不会让人感到痛苦。

我确信,在我们所处的这样充满知识教化和平等的时代,统治者们比古代的任何一种统治势力都更容易成功地将所有的政治权力集中到他们手中,并习惯性地将权力范围更深地渗透进个人利益的圈子中。但是促进了专制统治的平等,同时也缓和了专制的残酷性。我们看到,随着人变得越来越相似、越来越平等,公众的民风也变得越来越仁慈、越来越温和。当人民没有强大的力量和巨大的财富时,可以说暴政就没有出现的机会和展示的舞台。如果人民的财富都很平庸,那他们的情感就会很自然地克制,想象力会受到限制,享乐的欲求也会很简单。这种全民的自我节制也使统治者自身受到抑制,也会将他的欲求所带来的秩序混乱控制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

除了这些来自社会自然状况的原因以外,我还能说出其他许多与本书目的无关的原因,但是我还是想将自己克制在我为自己定下的范围之内。

民主国家在某些混乱的时刻或者非常危急的时刻也可能会表现得很粗暴,甚至残酷。但是这些危急时刻都是极为少见或者很短暂的。

当我想到当代的人激情不太多,想到他们性格温和、富有知识、信仰纯净,想到他们品行和善,想到他们刻苦勤勉和坚定的习惯,以及他们对善与恶的克制,我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们的统治者会变为暴君,他们更多地会担当起人民的指导者的角色。

因此我认为民主国家的人民所受的压迫,与之前在世界上出现过的压迫都是不同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在记忆中是找不到这样的印象的。我想找出一种表达方式,能确切地表述我因这种压迫而产生的观点和这个压迫本身,但却是一场徒劳。专制或者暴政这样的老旧的字眼都不适合用在这里。这是一件新事物,由于我不能命名它,所以我必须尝试着去定义它。

我尝试着去想象专制将带着哪些新的特点重新出现在世界上,我似乎看见数不清的相似而平等的人为了获得一点点小而庸俗的享乐而忙碌地转个不停,他们寄情于此。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与群体隔离开,漠视其他人的命运,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他的亲人和好友对他们来说就是整个人类了。而至于其他公民,他与他们隔得很近,但也视而不见,他与他们接触,但却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只是独自生活,也只为自己而活。如果说他还有一个家庭的话,但至少可以说他已经没有祖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