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12/18页)

“保护”马扩的那支小小的队伍却属于一个位分很高的女真猛安领导,他基本驻守在这里,并非挂个空名,但他从不与马扩见面。马扩有事,要通过他手下的汉儿“提刑总领”陶成去跟那猛安打交道。“提刑总领”是个令人讨厌的头衔,部队中并无这样的职称,但他出于对“总”“领”等字眼的由衷的爱好,不肯轻易放弃它。除此以外,他的态度良好,特别因为他把马母接到真定来,自认为对马家有功,不免要露出一点谦挹的,希望取得他们好感的德色。凡是有所交涉,他总是毫不耽搁地立刻就去办理,而那名猛安,只要马扩不提出出城的要求,所请无不照准。他满足他们的程度往往超过他们要求的程度,仿佛他的任务不是为了监视马扩的行动,而是为他的家庭提供一切生活上的方便,这就使马家能够暂时安住下来。

安家以后,看起来他们已不缺少必需的生活资料和劳动工具。床铺桌椅、锅炉盘盏、衣着被衾、铁锚、锄头、耧耙、种子等,想得十分周到,一应俱全。有一天,陶成还牵来一头水牛,说是猛安大人送给廉访的。马扩坚决谢绝,一定要陶成牵回去。陶成再三求留不成,满面失望地怏怏而回。

马扩的思想中,最好是不要伸手去向敌人要求什么,马母、亸娘、赵大嫂都有这份傲气,可以自己解决的困难,自己尽量解决。可是金人有意布了一个给马家留下不少自己不能解决的困难非得向他们有所要求不可的局面,用来加强两者间的联系,并以此摧挫马家人的傲气。

生活中难免有许多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譬如说,留在米缸里的粮食吃光了,虽说种子已下在田里,远水救不得近火,总不能等到麦子、稻子成熟收割了再吃,只好开口向陶成乞粮。陶成假装糊涂,用力捶着自己的脑壳,说怎么忘了这头等大事,还要等大嫂开口?当天就送来一车白米、面粉,足足够这几口人吃三五年,看起来真像是一时糊涂忘记掉了。

粮食问题解决了,可是还有油盐酱醋的问题,衣着问题解决了,可是还有针线顶窠和碎布料的问题。生活中,有时一撮盐比十斤肉更重要,一把剪刀比一百匹绢帛更重要,这些琐屑的末节似乎最容易被忘记掉的。层出不穷的困难,使得他们无法不与金人打交道,以至陶成留在马家打些杂差的时间比他留在营房里的时间还多。

有一天赵大嫂发话了:“陶总领,你每日马不停蹄地来回进出,充当买办,有这样忙的,何不留些银钱下来,要东西我们自己去买,也省得你每天踏破了这两扇大门!”

“留下银钱,小人岂敢?”陶成做出一副苦相,“大嫂可知道安家进宅的那天,杓哥都统亲自上门来送三百两白银,吃廉访一口回绝了,叫人下不得台。大嫂,你倒去问问廉访,他肯收下小人孝敬的十贯大钱,小人可真有造化了。”

金人的银钱不能用,金人的粮食却不能不吃,这些粮物并非他们一家人劳动的成果;金人送来的衣服不得不穿,这些衣服并非用他们亲手织出来的布帛缝制而成;还有他们使用的锅炉铁搭、碗盏盘碟等也不是自己去打铁店打出来,到土窑中烧出来的。他们不可能回到一切生活资料、劳动工具都要靠自己双手生产出来的原始生活,也不可能自己进入市场与别人进行物物交换。他们的生活甚至比一般城市居民的依赖性更大。

很难设想伯夷叔齐这对难兄难弟如果不是很快就在首阳山饿死了,他们如何回到人间来参加当时的社会生活。生在两千多年后的马扩也想追踪老祖宗的足迹,未免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这个马子充好迂呀!简直就是这对兄弟的化身。他的创伤尚未完全恢复,黝黑的面庞变得白白的,像个白面书生,掮一把铁

也到田间来劳动了,他的劲道可大哩!一铁搭下去就翻起十来斤土。恨不得三天之内,全部稻麦都熟,收下成百担的庄稼,把欠下金人的情,全部还清,一笔勾销,才落得个身心干净。正因为欠了这点情,叫他的脊背骨挺不起来!

从小就没有种过田的马扩对农务劳动其实是外行,像他这样的夯地,夯不到两个时辰就要瘫下来了。幸好马母、赵大嫂都是好手,她们量才使用,把他放在副手的地位上,干些卖气力的粗活。她们懂得他,只有让他使出一些气力才能减轻压在心里的重量。这时亸娘头戴一顶笠帽,手中提一壶水,背篼中背着酣眠正熟、热得满头脸都是痱子的载儿也到田间来了。他们在大毒日头下弯腰劳动,亸娘把自己的这顶笠帽轻轻地安在婆母头上,婆母笑了一笑,又把它盖在早已放在树荫下的载儿的头脸上。那壁厢又响起赵大嫂发号施令的声音,那当然是严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