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15/22页)
这就是赈济所的中心必须设在同文馆的理由,而正因为同文馆成为赈济所的中心,他们念念不忘要斩关夺门,突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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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文馆、启圣院、丘岳观三处赈济所的大门口都没有挂出招牌或其他性质类似的明显标记,这是一项非生产的事务性的开支,最有可能节约的额外花销,因为无论在白昼或深夜或凌晨,无论在施粥、发放救济粮即将开始或还要等待几个时辰以后才可能开始,在那三大处的门口以及附近几条街路上一直挤满携带着布袋、麻袋、瓦钵以及各种盛器的难民们。他们大多数是衣衫褴褛,甚至在这严冬腊月的季节里还是衣不蔽体,在黑洞洞的破棉絮袄的隙缝中露出胳膊、大腿、背脊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他们面容憔悴,行动说话都是有气没力的,但是脾气奇大,为了小小的一点原因就可以与人吵架、打架,大家互不相让,不怕已经裂缝的棉袄被人撕成碎布条。
他们勉强也算排了个队,那是一种最不稳定的,一点小小的干扰就可以把它拆散了的长龙队形。长时间的不耐烦等候,无止无休的吵架,以及传播着一些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都可以把长龙打乱,变成一个个小圈子,然后有人无中生有地一声高嚷:“来了,来了!”虽然明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能发放粮食和施粥,但还是受到相互影响以及那想象中的香喷喷、热腾腾、黏糊糊的粥的引诱,散而复整,重新排起队伍,然后又因为争先恐后,自己的优越地位被人们抢去了而争吵起来。
“俺早先就排在这里,你怎抢上前面来?”
“不错,你刚排在咱们后面一大截,”第三者证实了他的话,也为了自己的利益,插上来说,“怎么眼睛一眨就抢在咱们前头?”
“你不睁开狗眼看看,那木牌上不是写明,先到先排,后到后排,搀越队伍者赶出场外!”第四者更是火气十足地帮腔。
他们的对手显然也不是仁义礼让的一流,他不为三比一的劣势所屈,顿时回击说:“你们先瞎了眼,颠倒说别人。那木牌上明明写着,先到先排,后到后排……擅自离队者重新排队,排在队尾!你们离开队伍,就该滚出去重新排,怎怪得到俺身上?”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类无名官司很少不是用拳头来解决的,任凭赈济所的工作人员怎样解劝都不行。
这些不成队伍的队伍,这些排解不开的纠纷,比任何标志都明显地指出这里就是有名的赈济所,是第二次围城之役中东京城里产生的新鲜事物,有上万名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下层军民在此集会,碰头,交换消息,传播真实的、半真假的以及完全杜撰出来的新闻,争吵、打骂以发泄胸中的怒气和不平之感,当然更重要的是到这里来“疗饥”。
为了难民的这一碗粥,吴革、雷观他们确实花尽心计,城破以前,依靠朝廷的贴补和百姓的捐输,勉勉强强、拮拮据据地把这个大场面撑下来了。今天这批救济粮总算发放了,下一批煮烧施粥的粮还在天空中飞哩!城破前夕,吴革采取了非常手段,凭着一纸文凭,外加一千名部兵,径往户部太仓搬来了几万担米面杂粮,城破以后,他们趁乱哄哄之势,索性对两处仓库实行军事管领。凭着他带去的一批声势浩大的难民和难兵,凭着一段时期以来已在人们心目中树立起来的“赈济所”三个大字的金字招牌,这些大胆的行动居然没有受到干扰,连一向对他们很看不惯的官员们唯恐众怒难犯,只要求掣得一纸收据,就乖乖地让他们占领了。因此目前赈济所的存粮空前充足。
看来赈济所的事业一天比一天兴旺了,到这里来领粥、领粮的难民难兵的队伍日益扩大,大家都把目光盯在一袋杂粮和一碗粥上。
赈济所的三大处都设有施粥厂和发放救济粮的芦席棚。施粥每日辰时、申时各举行一次,人人可得。难民们只要按时前去排队,从管理人员手里领到一块号牌就可领食一大碗掺有白米、红米、赤豆、黄豆、菜豆、乌豆的五色缤纷的粥。大部分难民都用自己带来足足可以盛两大碗粥的、超过规定“标准”的碗前来求施。好在存底充足,经手人员慈悲为怀,眼开眼闭,用了不同的手法满足他们,这一锅锅、一钵钵、一桶桶、一碗碗的粥好像是看得见、摸得着、色香味俱全的生命剂,当它们通过口腔、食道通行无阻地直灌进辘辘饥肠中,有一股热气陡然从肠子里升起来,弥漫于全身,憔悴的脸色豁然开朗,恹恹的精神状态也变得生机勃勃了。这个时候,很少再有人与别人争吵打架。
艺术史上曾经流传下许多幅著名的《流民图》,那当然也是以生活实践为基础的,单凭想象,很难勾画出流民们的千姿百态。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画家曾经跑到施粥厂来就地取材,或者他本身就有领食施粥的生活经验。如果这位画家能把一大批面无人色(《孟子》的“面有菜色”,显然是很形象化的艺术造型,可惜分量太轻,不足以形容施粥厂的难民们)的受施对象搬上画幅,把他们受施前渴求的眼色,唯恐一碗即将到手的粥忽然被人夺走的恐惧以及受施后刹那间的满足一齐如实地勾勒出来,那肯定要成为一幅不朽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