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9/13页)

孙渥是宣抚司里最出名的酒鬼,他鲸吞驴饮,一醉往往几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乱语,不知嚼什么舌头。有时忽然清醒了,却每能提出独特的见解,为众人所不及。有时说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里,抉人心肺,连马扩也非常欣赏他。他得意扬扬地在司里宣言:“俺在宣抚司里有两个知己,一个是马子充,半个是宇文阁学……”

“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就是为俺打酒送菜的小童儿,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个。”

这句话是冲着宇文虚中说的,显然开罪了他。不过司里二三十名同僚,连半个知己都挨不着,他总算捞上了半个,也可以满足了。一般人对酒鬼说的话,都不太认真对待,宇文虚中也是如此,他对孙渥采取宽容的态度,有时也要和和他的调,以便从他口中勾引出一句两句非常警策的话。

当夜他就和孙渥谈开了,谈到郭药师的谦恭出人意料,也小声地谈到童贯表面上的自满掩盖不住他内心深处的不安。说到后来,孙渥又情不自禁地把嗓音提高了:“宣抚幸好是送来二十万两匹银绢,才买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一万银绢,值得一里路。早知如此,多送几百万银绢与他,郭药师想必要到太原府来迎驾了,也省得宣抚心里老是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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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渥的话有相当道理,怪不得马扩、宇文虚中都要被他引为知己。童贯的二十万两匹银绢,果然索取得应有的代价,它在空间上,值得郭药师出郭二十里外相迎;在时间上,值得郭药师两天殷勤的款待。在这限定的时间、空间内,郭药师尽礼接待,一切都进行得十分正常,无可挑剔,可是超过这个限度,郭药师终于要拿出一点颜色给童贯看看。

今天郭药师的地位、实力、功架,连他本人的体型体积都不是当日的郭药师可比了。当日是个降虏,今天已成为“北边长城”,你童贯怎能以两年前的老眼光看人,甚至希望以父子之情来感动他?你是什么父,他是什么子,你们之间有过什么感情?这真是童贯一厢情愿的想法!

说起来,童贯也真太不知趣。在第一个晚上接风宴会上,郭药师给了他一点好面孔看,他趁着一时酒兴,忽地提出要举行一次阅兵式,检阅常胜军。

这个要求提得不合时宜。要阅兵,就等于提醒郭药师的部下,在郭太尉头上还有个高高在上的童宣抚,这是冒郭药师之大不韪的。如果郭药师当场拒绝,叫你下不了台,岂非对宣抚使的威信一大打击?当时在一旁陪侍的宇文虚中听了十分着急,又无法劝阻童贯。

郭药师果然不肯马上答应下来,略为沉吟,童贯的脸上已出现不自在的表情。好个聪明机警的郭药师,当着部下将佐的面,忽然高举酒杯,慷慨陈词道:“恩相要儿郎在校场练兵,以备检阅,药师岂敢不执鞭坠镫,听候驱策?只今夜就要关照下去,稍事准备,期日必有以报命。恩相安坐官邸,等候药师的回话就是!”

第二天,郭药师又到行馆来伺候,态度和昨天一样恭敬,说起话来,“恩相”二字不离口,只是没提起阅兵之事。直到傍晚时分,才由刘舜仁代替他前来禀告说阅兵式准于明日申刻举行,到时主帅自会到行馆来迎接宣相,前去检阅。话说得倒也不离谱儿,只是神色之间有些匆遽,引起幕僚们的议论。孙渥又说了一句刻薄话:“这个刘将官可是屁股上挂了个大炮仗?你看他坐立不安,唯恐炮仗点着了,火烧燎毛。”

再过一天,事实上已超过郭药师的“时间礼数”的极限。不管幕僚间议论纷纷,童贯本人还是懵然无知。他清心寡欲地酣睡了一夜,一清早就爬起炕床,高高兴兴地命令很懂得检阅操练等武典的辛氏弟兄前往大校场去看看郭药师作何部署。

辛氏弟兄很快就回来禀告说,大校场上一无动静,门口还是三两个岗哨,稽查不严,行人仍可在校场周围行走。最紧要的,专供上司坐憩的芦席棚也未见搭起来,看不见有大军检阅的样子。

岂有下午就要阅兵了,上午在校场上尚无动静之理?一定是他两个贪懒,没有看得真切。童贯立刻破口大骂他两个“糊涂”“混蛋”,叫他们再去看来。

辛氏弟兄都是童贯的亲信,久在麾下,位分儿不低,如果下放到外路去,当个路分钤辖,甚至兵马都副总管都有他们的份儿,如今童贯却把这两员大将当作探子使用,动不动就要顿足抵案,高声叱骂。他两个懂得官场上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愈是亲信的人,愈有挨骂的份儿,愈是挨骂,愈有被保举上升的机会。只有准备坐冷板凳到死的,才不愿受气挨骂哩!他两个逆来顺受,让童贯骂饱了,骂足了,然后诺诺连声而去。这时已到晌午时分,校场门口的两名岗哨都已撤去,他们进去兜了一个圈子,鬼也找不到一个。辛兴宗无奈,想攀攀交情,找个相识的常胜军军官打听一下。这一套本是他的看家本领,平时酒肉征逐,放下去的本钱不少,可是急来抱佛脚,一时竟找不到人。好容易三转四弯地找到了步兵将领皇贲。他们本来厮混得十分熟悉,无所不谈,此时皇贲竟也守口如瓶,问问他下午检阅的事情,他推说没有接到上峰的命令,一概都不知道,看来是不愿露一点口风。白白浪费了半天,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弟兄俩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恩相,准备再挨一顿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