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前不久,我写了关于德国和奥地利犹太青年的一本书,那次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个人兴趣。而这次,动机已有所不同。这本书讲的是“他人”的事情。

所谓“他人”,却也并不陌生。我是在他们中间,在纳粹子女中间长大的。我同男孩玩耍,找女孩约会。我们进入同一所学校,很可能就坐邻桌。我于1947年出生在一个已返回维也纳的犹太移民家庭,周围孩子的父母亲,就在昨天,还在盘算怎样杀掉我的父母亲。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生活在维也纳的犹太人寥寥无几,而无论战前战后,这里的纳粹分子都数不胜数。简单推算一下,我完全有可能是在狂热的纳粹信徒的子女包围中,度过了我的青少年时代。

然而,回想起来,我们之间从没有触及过这一话题。那些孩子,闭口不谈他们父母的过去,倒不一定是有意回避。显然,从未有人向他们讲过这类事情,他们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这些“他人”虽不陌生,于我却是外人。我在采访过程中发现,我和他们,一向都貌合神离。

我那些犹太朋友的父母,我熟悉他们的过去:我知道他们曾在哪里以及如何生存下来。但这些“他人”的父母的历史,却是一个谜。我不记得,哪怕有过一次,我和哪位同学谈到过他的父母在纳粹时代的情况。对这种记忆空白,我的反应是向他们讲述我父辈的命运和祖辈的遭际,仿佛是想尽量证明,我的故事与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的故事,其实并不一样。

只有一次,我同在伦敦邂逅的一位德国学生引发了这一话题。我们碰巧住在同一个旅馆,双双堕入情网。一天晚上,我们随着甲壳虫乐队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跳舞,我忽然凑在她的耳边高声说道,我们在这里结对起舞,而我们的父亲可能曾经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她不明白在我说些什么。我解释说,我父亲1938年从维也纳逃往伦敦,还曾在英国军队中服役。

欢乐到此为止,我那一晚的种种打算也化为泡影。这位叫埃达的姑娘坐回桌旁,告诉我她的父亲曾经加入党卫队。她一遍又一遍问起我父母的情况,他们移居后的生活,但她无法告诉我她父亲在那个年代的一点事情。她只知道她父亲曾经是党卫队员,既不知道他的军阶,也不知道他的职务。

因此,我开始关注积极参与第三帝国活动的那些人的子女,这就像是对自己所熟悉的领土的一次探险。我逐渐得知,这里生活着一些陌生男女。我不了解他们的种种烦恼和问题,父辈的过去给他们留下了至今无法摆脱的重负。

开始写这本书时,我想到两种接触纳粹子女的方法,又不知哪种更为可行。我是应当与那些尽人皆知的纳粹分子的后人交往,还是应当四处打探纳粹家庭子女的姓名?第一种方法似乎更直接些。一条线索引发另一条线索,时隔不久,我已当面或通过电话同二十五名男女进行了接触,他们的父亲都可谓是纳粹时期的头面人物。

许多人拒绝接受采访,一些人是因为他们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只想忘掉过去,另一些人担心有人会要他们批判父辈,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根本不愿受到打扰。这些拒绝同我谈话的人中,有赫尔曼·戈林的女儿,虽然我后来在一份杂志上读到了关于她的专访。并非所有接受采访的人,都会出现在我的书中。我希望我的书同时涉及纳粹的显要人物和普通追随者。只注意纳粹要人的子女会使本书别有一种意味,而这正是我力图避免的。毕竟,第三帝国不仅仅是由领袖组成,恰恰相反,是为数众多的忠实而体面的政府职员——警察、官员、铁路职工、教师,等等,润滑了纳粹专制的车轮。我的兴趣就在于这些人。我希望了解他们的子女:他们如何成长,知道些什么,问过哪些问题,他们又是如何带着这些秘密生活的。

就下层纳粹分子而言,我依赖朋友和熟人提供的线索了解他们。如此一来,我与一些自愿承认其父母是纳粹分子的人建立了联系。因为我要采访的是纳粹子女,而非行凶作恶者,所以,我不大留意他们父母的所作所为。我只关心他们的想法,他们是否把父母当作纳粹分子看待。我没有同他们任何人的父母谈过话。评价父母最重要的标准是儿女的看法。

本书无意裁断以往种种暴行的轻重。有的纳粹分子,要对千百人的死亡负责,有的只不过是一名小镇镇长,仅仅是将一些社会民主党人关进监狱。对前者的子女,我并不一定就更感兴趣。

我在最初接触一些名声不大的纳粹分子的子女时,曾经犯下一些大错。他们感觉到了一种挑剔的态度,因此将我拒之门外。有一些问题,我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例如“你的父亲是不是著名的党卫队军官?”或“你不是一个纳粹要人的儿子吗?”,等等,却让许多人改变了主意,不愿再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