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8/10页)
这群中国人登上“迦太基人”号的时刻终于来了。轮船在澳门港停靠,穿着漂亮制服的葡萄牙官员在轮船跳板各自就位,逐一检查乘客们的号码,而不是查看他们的姓名。广东翻译说了声再见,那三百个中国男人,连同那唯一一个女人便分成了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两伙。他们无依无靠、互相仇视。他们谁也没法和掌管轮船的那群美国人沟通,唯有满基能在两个队伍中沟通自如。可他们顾不上自己的危险处境。有生以来头一遭登上这艘桅杆上飘扬着蓝色H&H旗帜的双桅帆船,大家激动万分。第一个登上跳板的中国人一望见面前的壮阔海洋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再加上有个水手抓起他那些微不足道的行李,要堆在船尾,他更是着了慌。这个本地原住民追着自己的宝贝行李寸步不离,却被霍克斯沃斯船长拦住了。船长揪住他脑后的大辫子,使他原地打了个旋,又用力踹了一脚,那人“扑通”一声绊倒在甲板上。“到下面货舱去,你这个支那蠢货!”霍克斯沃斯怒吼着,本地人听不明白,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于是船长又给了他一脚。于是那华工便连滚带爬地朝顶部敞开的货舱逃去,他在梯子上踏了个空,倒栽葱摔进了十四英尺下黑洞洞的船舱里。
剩下的华人劳工们立刻紧张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迅速转过身来,抓住一个换缆绳用的桩子,向正往跳板上爬的男人们气势汹汹地逼近了三步。船长用那些人根本听不懂的语言骂了几句粗话,然后一把拉起下一个原住民的胳膊,把他推得转了个圈,朝梯子的那边搡过去。这样一来,那华工终于弄清楚,原来人家是要他往下爬。大个子美国船长吼道:“这条船上谁也别找麻烦!”说完,他恶狠狠地挥动那根换缆桩,与此同时,未来的种植园苦力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在黑洞洞的货舱里。
华人劳工们边往下爬,边朝故土投去了最后一瞥。一种无可抚慰的悲痛击中了他们。对于华人来说,最悲凉的莫过于背井离乡。有些人预感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辽阔的华夏大地了。无论帝国待他们如何薄情,可究竟是故土。这圣洁的故乡,脚踏泥土大地,头顶神之居所,那连绵的平原,开春的稻谷地,壮美的群山,那野性难驯、凶猛狂暴的河流。这片故土教人热爱,教人留恋,在每一个狠心弃之远走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的小村庄,那里的祖宗祠堂等待着他衣锦还乡。
轮到玉珍走进货舱了,就在她进去之前,有个老成厚道的本地原住民爬出来向霍克斯沃斯船长报告说,头一个被扔到船里的人脚踝跌断了,当那不忍让同伴受难的好人来到甲板上时,霍克斯沃斯船长却大发雷霆,抄起手头的换缆桩就给了对方一棒,那人后背吃痛,跌倒回货舱里,被同伴们接住了。
“你们这些见鬼的支那海盗,不许到我的甲板上来!”船长阴沉沉地吼道。
玉珍最后一个爬下舷梯,她正要下去时,看见惠普尔医生冲她微微一笑,霍克斯沃斯船长用手里的换缆桩朝她一指。玉珍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最后看了一眼华夏大地,她想起这里的中国人是如何残害了她的双亲,想起饥饿难耐的日日夜夜,想起绑匪们留下的伤痛。她愿意跟这个国家彻底了断。玉珍只是个女人,在宗祠里无名无分,除了被叔父逼迫、当牛做马的惨痛记忆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把她跟这里的山山水水联系在一起了,因此,在她望了这最后一眼的时候,玉珍对自己说:“别了,罪孽的国家。我与你永不再见。”
她低下头,看见了在梯子最底下的年轻小赌徒满基,这么多年来,只有他善待过玉珍。玉珍欢欢喜喜地爬下梯子去跟他一起,并为他伸手拉了自己一把而心存感激。她并不知道,满基是为了防止她跌断腿,要是真出了那样的事情,在火奴鲁鲁把她卖掉的时候,价格可就大大降低了。
玉珍一到货舱底下,梯子便被拖走了。沉重的船板被拖过来横在入口上,华人劳工们不满地大声号哭起来,霍克斯沃斯船长吼道:“去拿火枪来!”几杆枪拿来了,船长命令三名水手跪在货舱边上,嘴里喊道:“开火!”子弹呼啸着从一个个大辫子旁边擦过,撞碎在沉重的船板上。华人们慌了神,纷纷趴到地上,于是最后几块船板也钉了上去。现在,只有一丝若明若暗的光线从狭窄的木板缝隙里透进来,没有空气透进来。甲板上竖起了一块船帆,这样船航行起来的时候,便会逮住一丝风,漏到下面来。没有定时供应的饮水,只有一只肮脏的粪桶,睡觉就用各人带来的床铺,也没有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