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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们是奴隶,对吗?”大卫问道。

“有些家庭以前是奴隶……但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和现在无关,现在重要的是我们都在上海了,而且,在这里,你们三人拥有了你们的自由。”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卫、马吉特和里奥身上,里奥现在已经是个五岁的小男孩了,看上去,他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所以,请你们来和我们一起度过感恩节吧!”

结果,那天晚上他们一家都来了。当他们上了楼,走进惠子家的公寓时,他们都惊呆了。餐桌上,摆着惠子做的菜,餐桌正中是一只香气扑鼻的烤鸡,在中国,这已经最接近于烤火鸡了。不过,大卫一家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一桌子的食物,更令他们吃惊的是巨大的窗子。那天,主人把窗帘都拉开了,窗外是万家灯火。这种景象,对于在小房间里待了好几年的大卫一家来说,简直是星光耀眼的仙境一般。他们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兴奋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个不停。看见他们这样,托马斯很欣慰。

他和大卫在一起度过了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在心里,他早已经把这个维也纳人视为自己的兄弟了。他依然时时为他们一家人的安危而担忧,虽然到目前为止,日本人对犹太难民的管制很有限,仅仅是只允许他们住在虹口区,现在,这个区的犹太人人口估计已经达到了两万五千人。纳粹曾经设法阻止犹太人进入上海的劳动力市场,可是没有多少人响应。曾经有部分雅利安人停止赞助雇佣了犹太人的公司,可是他们的退出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在上海,犹太人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挺好。然而,他们在欧洲的亲人却杳无音信,写去的家信也好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托马斯知道,如果柏林的手臂能伸到上海的话,他们也会对这里的犹太人下狠手的。

可是,托马斯现在还有更直接的担心,那是安雅给他的警告。

前一天晚上,他从大华酒店(Majestic hotel)出来,安雅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安雅?”他吃惊地叫道,他已经两年没见到过她了。

“老朋友,我们边走边说吧,别大惊小怪的。”安雅压低了声音,把她听到的向他转述了一番。

“可你不知道日本人要做啥?”

“不知道,只知道美国人会有麻烦。”

“我能看出有些事情在酝酿,我们都能看得出,可是没有人能洞悉未来。”

“这么说来,你应该离开这里了。”

“我也想啊,”托马斯握住了安雅的手,很自然的动作,过去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路费。而且,我的朋友也没有路费,我也不能撇下他们。”其实,他在等待宋玉花,可是他没说,现在还不能说。

“我懂的。”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在下一个路口,她就告别了,好像和他一起走这一段路只是一次偶尔的相遇。

他还记得,他往前走了几步,从过马路的行人中穿过之后,才发现安雅已经不在身边了。现在,在感恩节晚宴之前,站在这扇窗前看着小巷人家的点点灯火,他心里对安雅也充满了感激。因为她冒着风险来警告他,虽然他也不能做出什么应对的行动。

餐桌都摆好后,他们都团团坐好,手拉手做了一个餐前祈祷,然后开开心心地传着菜肴开始吃起来了。

除了烤鸡,惠子还端上了晶莹的蒸米饭、味噌茄子、韩式辣白菜、煎鱼。吃完饭后,大卫取出他的烟斗,把烟丝塞进去,点上抽了一口。阿隆佐抱着吉他,弹起了十二音节蓝调旋律,那是发自胸臆的、完全无意识的曲调。托马斯舒服地后仰,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感激在这一切之上,还有音乐的美好。阿隆佐和他眼神交汇,给了他一个微笑,那是属于老朋友之间的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一切都坦然接受,一个微笑照亮了这么多年来一同走过的路,一个微笑传递着对今后的祝福:不用担心,生活自有安排,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老。

欧内斯特打开他的乐器盒,他的那把次中音萨克斯,躺在陈旧磨损的天鹅绒上,他取出来,将簧片含在嘴里,湿润着它。继而,他开始吹奏,他的声音升到了阿隆佐的曲调之上,嘶鸣、呜咽,仿佛在抱怨着吉他的调子。最后,查尔斯拿出了他的中音萨克斯,也加入了合奏。他先是跟随着他的兄弟,形成了他们经典的三重奏,接着,贝斯的声音渐渐隐退,只剩下兄弟俩最拿手的演奏形式,两支不同音高的吉他一问一答,相互呼应。

这一刻,每个人都停了下来,里奥趴在妈妈的怀里,托马斯闭目靠在椅子上,惠子放下了手中的活。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不存在种族和国家的区别,大家都在静静地聆听着这支蓝调。而上海,本身就是一支纷繁驳杂的即兴曲,就像这循环往复的十二音节蓝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没有尽头,诉说着生活中的一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