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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的时候,宋玉花到延安已经整整一年了。陈鑫的介绍信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很快,她就离开八路军联络处,抵达她所向往的革命圣地红色延安。

然而,她的新世界和她的想象有很大的距离。这个小镇,隐藏在连绵起伏的黄土坡上,浑浊的延河从它身边流过。虽然这个小镇高高的城墙依然挺立,但其他地方都被日本人炸成了一片废墟。镇上的居民和共产党放弃了城墙里的一切,转移到城外的干涸的山谷里,古老溪流的侵蚀切割,雕刻出这片黄土地上的千沟万壑,当地的人们居住在依山而凿的窑洞里。中央党校就隐藏在山谷之中蜂巢般的窑洞里,虽然有数千名学员在这里接受教育和培训,但是日本轰炸机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也有络绎不绝的外国人进入这片政治和军事活动的蜂巢,在他们当中,有传教士,有记者,有医生,也有冒险家,几乎他们所有人都需要语言上的帮助,宋玉花工作的部门就是为他们服务的。大多数的外国来访者不会停留很久,但是,医院里总是有来自于英语国家的医生,无论他来自于印度、澳大利亚还是美国,都需要翻译的陪同,因此,那支小小的翻译队伍总是很忙碌。

对于宋玉花来说,利用她的才智,发挥她的特长,自然好过在陈炉村挖土。然而她始终有被边缘化的感觉,任何重大事项都与她无关,同在这片山谷之中,可那些思想家和领导人离她很远。日子一久,她的心里开始有了疑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她能贡献什么?有一次,在和身边一位翻译同事聊天中,她向这位在上海壳牌石油工作过的中年女性问起怎样才能真正为革命做贡献,这位同事无奈地一笑,好像在告诉宋玉花死了这条心。“你和我都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她说,“这是我们阶级出身上的污点。”

因而,虽然宋玉花身在延安,但是完全没有融入革命的主流,没有人知道她的想法、她的信仰和她的过去。在她居住的窑洞里,她和另外两个女学员睡在一个炕上,那两个姑娘都是四川来的,她们说着家乡话,冷落了一旁的宋玉花。白天,她给外国人做翻译,他们都夸她的英语好,但是她没有朋友。在延安,没有什么人和她接近,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每天夜里,她爬上和另外两个姑娘共享的土炕,心里想着托马斯,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看起来,已经不会有什么转机了。就在宋玉花心灰意冷之际,一天,她的上级吴国勇把她叫了过去,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里有上级的指示,”他说道,“如果你要问我是什么的话,应该是一项特殊的任务吧。”

她接过了信封,心里怦怦跳着,从上级的语气里,她明白这项任务是非她莫属的。回到她自己工作的地方,打开了信封。

这项指派给她的任务是护送一位美国女作家离开延安,回到日本人占据的上海。

回上海。

她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拿着信冲进了外面的茅房,关上茅房的小门。她的心乱跳,激动得连裤子都没脱就蹲了下去。她颤抖着,想象着见到他她会怎样,要跟他说什么,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他会在的,她知道,她能感觉得到。他在那里等待着她,再过两个礼拜,她就能见到他了。

那天,刚忙完手头的工作,她就在暮色中跑到了镇上,去见那位美国作家乔伊.荷马。这个小镇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几乎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子。白天,没有人会进入已经成为废墟的城墙之内,所以,日本人的轰炸机不再光顾这片废弃之地。然而,到了夜里,那些尚未被夷为平地的房屋亮起了灯光,变成了面摊,成了日用品发放点,有的还成了简陋的话剧小剧场,或者是木偶戏舞台。人们从坡上涌进小镇,夜晚的小镇成了人们爱去的娱乐场所。

她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个小吃摊,当宋玉花看见一位颈上挂着相机,在高低不平的土堆和瓦砾间穿行的外国女子时,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就叫摊主给她们准备两个菜,然后,她走向了那位长相很普通的外国人。

“宋小姐!”荷马小姐惊喜地伸出了手。

“叫我宋吧,”她回应道,她也伸出了手,“来,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她们拉过小凳子坐了下来,餐桌是一个纸箱子,翻过来搁在泥地上。

“这个地方,真是很特别啊!”乔伊看着四周,开口说道:“你还很年轻,这里的人都很年轻,对吗?”

“你说得对,我也这样认为。”当然,领导人年纪会大一些,不过荷马小姐估计也没见到谁,宋玉花自己就一个也没见到过。

“阎司令的手下年纪普遍都大一些,”荷马小姐说了一句,接着问道,“你知道我们刚从那边过来吧?”她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自矜,谁都知道,那位著名的国民党将领和他的部队很不容易采访到。“他们那里也都是黄土高坡,和你们住的地方很相似。一个神奇的地方!他们在黄土山畔利用崖势,先将崖面削平,修庄挖窑。窑洞之间,用小木梯连接,像极了纽约的防火逃生梯。我们住的窑洞几乎有四十英尺深,一张炕上可以睡二十人。你知道吗,”她说着上身凑了过来,“每天晚上,士兵们带着铺盖卷进来,在我们身边铺开就睡。哈,我可从来没想到一个晚上会和一打年轻男人睡!”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她自己的幽默机智,也因为这个奇异的世界。“这里真神奇啊,过去的清规戒律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自由和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