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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礼拜五,傍晚,宋玉花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晚宴时间快到了,她从一只小罐里挑了一点点胭脂,凑近镜子,轻轻地在脸颊处润开,她要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两天前,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中国军队不顾一九三二年的协议,开进了上海。中国军队受到上海民众的夹道欢迎,宋玉花也挤在人群中,涌上苏州河上的铁桥,挥舞着她的手帕,对着军队大声地喊着:中国万岁!看到自己的军队又出现在自己的城市,宋玉花和大家一样,禁不住流下了欣喜的泪水。但是,她也知道,小日本是挡不住的,即使再增加兵力,还是挡不住的。因为军队在上海的出现,已经违背了原先的协议,中日两国的政府间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和摩擦,直到中方军队做出保证,不会首先开火,这才让一触即发的态势得到缓解。上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片脆弱的平静之下的紧张感。

就在这个片刻的平静中,杜月笙决定按原计划举办一次盛大的晚宴。大量的邀请函发出去了,厨师们在厨房里挥汗操作,连唱京剧的演员也都请好了。杜月笙是京剧的超级票友,他虽然没受过多少教育,但是在这个城市里,他对京剧的品位有目共睹。在家里设京剧堂会,广宴宾客,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不仅如此,近几年来,他兴趣都在京剧演员身上,他的四房太太就是京剧演员。像他这样的男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他需要身边的女人有才华,有魅力,总之,要体面,要彰显他的品位。而宋玉花虽然也有才华,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用她来抵押她父亲的赌债。但是,她的才华是在英语上,那是他既想利用,又从心底憎恶的才华,他讨厌外国的一切。所以,宋玉花充其量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一个会说英语的工具。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杜家门前已经停满了黑色的轿车,而杜家大宅里则宾客盈门,连门厅都站满了人,来宾们都身穿华贵的晚礼服。

打扮停当,宋玉花正准备起身下楼,突然间,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谁这么不长眼?门都不会敲一声!她正要脱口而出难听的话,就看到闯进来的是老火鸦。她把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默默地咽回去,老火鸦是她随时都要服从的人。

“十四号,快。”他急促地说道,她问也不问就跟着他下了楼。她知道十四号是指二楼众多书房中的一间,那些书房,四壁红木镶嵌,常年拉着窗帘,并有防弹设备。杜月笙要见人的时候,通常会随性地指定一间,从来不固定,这样一来,外人即使知道他在家里,也无从确定他的准确位置。

当她迈进十四号,看到坐在先生身边的人时,神色大变,平时在人前戴着的那副面具都差点要跌落,砸得粉碎。来客是戴笠,一个赫赫有名的国民党间谍。他不仅杀害了大量的共产党人,而且,有传言说他是一个变态狂,热衷于尽量延长犯人的用刑时间,欣赏着他的犯人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以此为乐。

他一定是冲着我来的,终于被人发现了。这个念头,快要把她的心脏撕裂,她强打精神,让自己镇静下来。观察着他,等待着,看他如何开口。

在煎熬中等了一分钟,宋玉花没有嗅到任何危险的气息,看上去,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眼光,一刻都不曾打量过她。那天,为了参加晚上的宴会,她穿了一件剪裁十分合体的旗袍,绯红色的软缎真丝紧紧地贴在身上,她的头发还是在头颈后面绾了一个髻,上面别了一朵娇艳的大丽花。看来,关于戴笠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了,据说,他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风花雪月的事情一律与他无涉。他不光是自己讨厌这类儿女之情,也要求手下清心寡欲,做事干脆利落。不管是否是这个原因,总之,宋玉花站在他面前,他只当没看见她,宋玉花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这儿,念一念吧。”杜月笙拿起一份《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朝她一挥,这是当时中国最重要的一份英文报纸。

“是,先生。”宋玉花低下头,顺从地接过报纸。在开始翻译之前,她迅速地扫了一眼整篇文章,她的心沉了下去,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从这篇文章中看,各国都在呼吁上海放弃抵抗,也就是说,直接向日本投降。

文章差不多快翻译完了的时候,书房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林鸣走了进来,他默默地向戴笠和杜月笙欠身点头以示敬意。这时,宋玉花翻到了最后一段:“即使日军的侵入令人憎恶,中央政府也无需以武力抵抗,否则的话,中国的资源将遭到全面的破坏,国家性的复苏和重建的希望将会无限期地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