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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妈妈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起,她爸爸开始夜里出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惨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家里的古玩一件件地不见了,先是一只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百花纹碗,后来是一只乾隆年间的白玉香炉,还有一只成化年间的青花龙饰瓷盘,最后,爸爸把手伸向了她妈妈遗留下来的翡翠手镯。那些早上,他口袋里揣着现金,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毫无用处的抵押品。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她说话的地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办法。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天他的手气一塌糊涂,于是,祖上传下来的宅第以及周边的地都被他输掉了。

就在那时候,他乞求她,毫无羞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爸,不要这样,”她惊叫道,“快起来。”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宁愿去回想那清幽的庭院,用人们手里端着水盆手巾,穿过那个圆洞门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来,离去时,布纳鞋底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拖着。这样的记忆,才是她允许存在于脑海里的。

她根本不想回到她以前的那个家,他们把她给卖了,再也没有理会过她。无可怀疑,那是因为羞耻吧。宋家在当地可是显赫世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女孩,是要嫁到好人家的。当她消失在乡人的眼前时,他们家就是这样讲故事的,没有人不相信宋玉花远嫁到富贵人家了。

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工具,就像任何一个农民,或者一个工人,她的用处就是被使用。因此,在她的心里,她感谢共产党,是共产党拯救了她,给了她一个为之奋斗的使命,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的信念将她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他们将她的命运和这个城市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听人说,上海街头的每个转弯,都有一千个灵魂,是的,当她穿行在这些大街小巷时,她就感觉穿行在人的海洋之中。那些母亲、父亲、孩子,那些店员、用人、劳工,她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那么统一,如同来自于同一个器官,她能感觉得到那呼吸的起伏,感觉得到那思维的波动。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人民的概念,这缓缓律动的城市蜂巢,就是她为之献身的真正缘由。

当她走进那家中药铺的时候,她的手指再一次滑过那个暗袋,她已经证实过一百遍了,那个小袋子还在。

“小姐,你好。”

“今天要配一帖特殊的方子,”她说着,把一张空白的处方纸递给了药铺老板。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表示她需要和上级见个面。“平时的那个方子也要配。”

“小姐你辛苦了,”药铺老板对她说,“你去客厅里休息会儿吧,我叫人给你端茶。很抱歉这会儿伙计不在,请稍等片刻。”他再一次小心地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他人之后,推开了墙上那扇隐形的门。

“好吧。”她一脸不耐烦地答应道,十足的少奶奶派头。直到那堵墙再次合拢,她坐了下来,终于可以不用演戏了。她轻抚额头,让自己放松一下。暗室里光线很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电灯,这个时节,不用点火炉了,暗室里很阴凉。她知道,把她的接头人叫来是要花点时间的。很长时间以来,这个接头人都是郭先生,就是通过他,她把收集到的有关杜月笙的信息传达给组织,这些信息都是她陪伴在杜月笙身边的结果。至于郭先生公开的身份和职业,她一无所知。

现在,郭先生推门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他就在附近工作,她猜测着他是冒着暑气从上班的地方赶过来的。

“马女士,”虽然他呼吸急促,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你都好吗?吃过了吗?”

“是的,谢谢。你呢?”

“都好。”他坐下来的时候,抹了一把脸。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的交谈吗?”

他的脸上一片茫然:“不记得了。”

“你告诉我,你的北方亲戚们需要钱,我说我会替他们去求菩萨。”

“啊,”他想起来了,“是啊,很缺钱。”他们都知道,现在,北方的情况更加糟糕了,日本军队已经将北平团团围困了数周了。

“菩萨听到我的话了。”她说着,从衣服里层摸出了那只小小的口袋。

他困惑不解地接了过去,笨拙地打开了小口袋。

“小心。”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语调使得他在揭开丝绸包布的最后一角时,动作骤然慢了下来,然后,他的眼睛就瞪得差点要掉下来了。灯光下面的两个人,都陷入了静默之中。

“你都要流口水啦。”她温和地揶揄他,他的眼光一秒钟都没离开过那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