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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九三七年的春天,安雅是他的女人,几乎每个周末,安雅都会到俱乐部来。她坐在那里,美丽而高傲,这是他的女人,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他愿意让每个人都看见他的可爱女郎。但是,他的心里时时想着的是宋玉花,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宋玉花,外滩的一面,就像惊鸿一瞥,有时,他甚至觉得那是他的梦幻。然而,宋玉花和杜月笙一直没有再出现,当安雅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心里倒是暗暗高兴他们没有出现,这样的想法有时会让他感到羞愧。安雅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她美丽的羽毛总是袒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她的出现,会让他情绪高昂,现在,他需要这样的能量。战争的预期正在慢慢地渗入他的乐队,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一些乐手开始攒钱了,像鼓手艾迪.瑞奥登,以前总喜欢挑好的馆子下,现在就在面摊上将就着充充饥,为的是省下钱,买回国的船票。小号手塞西尔.普拉特也在念叨同样的事儿,他的女朋友是日本人,大多数的夜晚,演出结束后他都会去闸北区,和女朋友一起过夜。那个区,现在几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虽然不舍得离开他的女朋友,但是他说了,看见眼前晃动着这么多穿着军装的人,让他神经紧张。

安雅来到俱乐部的那些夜晚,托马斯都会和她一起回到她的住处,然后在第二天黎明之前回到自己的家,这样,他还能在自己的床上再睡一觉。他喜欢这样的方式,亲密而有距离。每当阿隆佐和惠子把队友们都叫上吃午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跟安雅提及,更不会把她带上。惠子是不一样的,她已经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她几乎就是阿隆佐的妻子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在家乡还有一个真正的妻子,以及正在上大学的孩子们,他把挣来的钱大部分都寄给了他们。但是,在这里,在上海,惠子才是他的女人。惠子也是大家的大姐姐,她穿着拖鞋,系着围兜,给大家做日本饭吃,温柔,亲切。这种时候,阿隆佐就像一个君主一样坐在那里,惠子则在一旁伺候着大家。她不断地给托马斯,给查尔斯,还有给欧内斯特夹上煎得喷香的鱼,端上用酱油、清酒和米醋煮出来的蔬菜,还有一碗碗的蒸米饭。他享受这些愉快的下午,那种舒适的感觉,只有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时才有,而这种时候,他不需要安雅,安雅不是他的家。

没有演出的晚上,他们两人就会一起出去,他跟随着安雅,进入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舞女,也有鸦片烟鬼,有赌徒,也有哲学家和乌托邦主义者,还有各色各样的异见分子,整天琢磨着推翻现有的政权。在她的陪伴下,他碰到了很多艺术家、演员、诗人、酗酒者和单纯寻找感官刺激的人。

“可是,没有一个人是共产党。”一天晚上,他对她说道。他在这个城市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他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

“当然有,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共产党,”她立刻反对道,“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三分之一的上海人……”

“我知道,”他打断了她,“但谁是呢?我好像从来就没遇见过一个。”

“没有人会公开承认,共产党人是要被杀头的。”

“这真是一个谜,我没法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听着,”她靠近了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是对上海知根知底的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吗?这可是天大的秘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知道吗?新渔阳路六号的外国语学校,其实就是共产党的秘密地下联络点。”

“真的吗?”

“是的,他们悄悄地告诉我,那里根本不上外语课。你去那里走一趟,就会知道了。当然,从外表看,共产党跟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

那天晚上,他多喝了点,事后,他都不记得那天还去了安雅的家,第二天清晨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当他在中午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口干舌燥,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嗓子都哑了。他匆匆地洗了一把,穿上衣服下楼了。

楼下的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那都是陈妈的手艺,浓稠的燕麦粥、切成厚片的烟熏火腿,还有炒得喷香橙黄的鸡蛋,只见查尔斯和欧内斯特正埋头吃着。

“奥利佛和弗兰克也要走了!”欧内斯特一见到他就大叫起来,嘴里还塞满了炒鸡蛋。

“什么?”他重重地坐了下来,“那两人?他们一点积蓄都没有。”一张去美国的末等船票是一百五十美元,也就是四百五十块钱,以一百五十块的收入,也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存下来。何况灯红酒绿的上海就张开双臂等着你,夜夜笙歌吸引着你,存钱成了十分困难的一件事。“他们上哪儿去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