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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裏一動,這時候忽然要告假回河南去守制,難道是聯絡疆臣,有所圖謀?

「我准假,你在京守制好了。」皇帝又說,「至於你的祖墳,寫封信託河南巡撫替你料理好了。」

「臣與地方大吏,素無交往,且備位宮僚,言行更當檢點。臣實不願如此。」

聽這一說,皇帝的疑惑,煥然冰釋。「好!好!」他一疊連聲地說,「你寫個奏來,我准你的假。」

「臣劉健謝恩。」

等他磕頭起身,皇帝注目第二人。此人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東陽,音吐宏亮,但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皇帝要側起耳朵,才能聽得明白。

「李學士是神童。」韋興在皇帝耳際輕聲提醒,「四歲能寫大字。」

這一下陡然觸動了皇帝的塵封已久的記憶。是七歲那年,萬貴妃為他啟蒙認字號,有一天心繫著設在後院中一個誘捕麻雀的機關,心不在焉,教過即忘,萬貴妃刮著臉羞他:「人家四歲的孩子,會寫栲栳大的大字,看看你。」後來聽說有個四歲大的大臣之子,穎異非常,景泰帝特為召見,抱置膝上,撫愛備至,並在御前磚地上鋪下一張大紙,那神童五指緊握,捏住一支斗筆,寫下「天下太平」四個一尺見方的大字,想來就是他了。

於是皇帝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今年三十七歲吧?」

「是,臣少聖壽三歲。」

「那就是了。」皇帝說道,「你年力正壯,輔導東宮之日正長,好自為之。」

「臣敢不盡心!」

「你呢?」皇帝望著位在第三的謝遷說,「我記得你是狀元?」

「是。」謝遷自報履歷,「臣謝遷,浙江余姚人,成化十年鄉試,忝居榜首;十一年赴春闈榮應殿試,辱蒙硃筆欽點為第一,授職修撰,現任左春坊左庶子,侍讀東宮,已歷八年。」

「好,好!」皇帝很高興地說,「本朝的狀元,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你的儀表出眾,將來一定會大用。」

天語褒獎,本應有一番謙謝,但謝遷默無一語,只磕了個頭而已。

「三位先生輔導東宮,不知道心目中希望造就何等樣的天子?」聽得這一問,三個人相互看了一眼,自然仍由劉健首先發言。「太子仁厚好學,不喜聲色。」他說,「臣等惟導以聖賢之學,修齊治平,上繩祖武。」

這樣的話太空泛了,皇帝想了一會說道:「人生修短有數,一旦我撒手長遊,三位先生輔佐嗣君,我倒要問,為政當以何者為先?」

「臣等不敢計及皇上萬年以後的事。」

「不要緊,毋須忌諱。」

「當力請奉遺詔行事。」

「本朝的故事,前朝的秕政,皆由嗣君借遺詔以革除。」皇帝問道,「照你們看,遺詔中應該指出哪些秕政?」

問話越來越尖銳了,但劉健將身份掌握得很有分寸,便即答奏:「宋儒朱子有言:『一日立乎其位,則一日業乎其官;一日不得乎其官,則不敢一日立乎其位。』臣為東宮僚屬,除輔導太子進德修業以外,不敢過問職外之事。」

「你是說草遺詔是閣臣之事?」皇帝緊接著說,「不過你是東宮講官,亦有進諫之責,如果你覺得甚麼是秕政,現在就可以說,這不也是『一日立乎其位,則一日業乎其官』嗎?」

「是。皇上責臣以講官言責,臣不敢畏避。今日要政,莫重乎裁汰『傳奉官』。國家何能以萬民脂膏,填此輩游手好閒之徒的貪壑?側聞內廷歷朝藏金,七窖俱盡。臣恐一旦有事,軍需不繼,危及根本。」

原來傳奉官之設,是成化朝最大的秕政。先是人有一技之長,雖無功名,經內監引進後,取中旨派為傳奉官,算是為皇帝個人服役。但此倖門一開,冒濫至不可勝數,而此輩又多不學無術的小人,坐支俸祿、飽食終日,還屬於其中的賢者,至於招搖生事、欺壓民者,比比皆是。十幾年來,言官紛紛奏諫,皇帝亦覺得應該革除,但下不了決心。如今聽東宮講官,論秕政首及於此,心知一旦太子接位第一件新政,必是汰除傳奉官。一項秕政倘或本意不壞,只以奉行未善,猶有可說,而傳奉官根本在制度上就說不過去,遺詔中要想替他迴護,亦找不出甚麼好聽的話來說,與其將來為人罵作昏庸,倒不如自己趁早收科。

因此,皇帝對於此奏,不但不以為忤,反而鼓勵著說:「你們合詞寫個奏章來,我立刻批。」

「臣等為東宮講官,非御前侍直者可比。東宮講官,合詞言事,恐易滋太子干政之譏,非臣等保護東宮之道。」

劉健的穩健,立即獲得謝遷、李東陽的共識,相繼附和。「可是,」皇帝說道,「事情總要有個發端,看言路上可有人講話?」

這回是李東陽越次發言:「皇上欲彰納諫之德,言路豈無愕愕之士?臣深信必有其人。」